1长安,亥正。暑气被夜风一点点咬碎,却仍缠着衣角不肯走。
靖安司值房里只点一盏青釉小灯,梅逐雨独自坐在案前,把白日批过的卷宗又翻了一遍,
字还是那些字,却一个也看不进。铜铃在案头。那是武祯上月塞给他的,说“夜里若闷,
就摇一摇,权当我在同你说话”。铃壁极薄,内壁用妖火烙了她的名字,灯光一照,
像一滴凝固的血。梅逐雨指尖掠过那道红线,终究没摇。子时之前,她总要回府的。再等等。
更鼓三声,檐外忽然落下一声极轻的“嗒”。像猫踩瓦,又像雨滴裂成两半。梅逐雨抬眼,
只见窗纸上映出一道细长的影,腰肢一折,像有人在檐上伸了个懒腰。他低声唤:“阿祯。
”影子不动了。片刻后,窗被推开一条缝,夜风先钻进来,带着桂子香与淡淡妖腥。
武祯探进半张脸,发间金钗坠着两粒珊瑚珠,一晃,像火星迸在他眼底。“郎君好耳力。
”她笑,声音压得极软,“我以为你睡了。”梅逐雨起身,
灯焰跟着他的衣袖晃:“子时未至,我哪敢先睡。”他说得淡,却掩不住尾音里那一丝颤。
武祯听出来了,眼尾弯得更深,索性推开整扇窗,人就坐在窗棂上,赤足垂在屋内,
踝骨系着一圈极细的红绳。那绳原本是他的。去年腊月,他在东市斩一条魇蛇,
回府时衣摆溅了污血。武祯嫌晦气,用剪子铰下一缕自己裙角的红纱,替他缠了伤口。
血止了,纱却留在他腕上。后来不知怎的,又跑到她脚踝去了。“今日怎么回来得早?
”他问。“想你。”她答得干脆,仿佛只是在说今晚想喝冷酒。梅逐雨一滞,喉结滚了滚。
武祯却忽然俯身,指尖点在他心口:“这里跳得好吵。”2隔着一层单衣,她的指腹微凉,
像雪落在烧红的铁上。梅逐雨握住她的手腕,不是擒妖的姿势,而是小心地、一点点收拢,
像怕捏碎。“阿祯,”他声音低哑,“今夜鬼市有百妖宴,你身上……有血腥。
”武祯眨了眨眼,没否认。她今日确去了鬼市。有只百年狼妖不守规矩,偷吃小儿梦魂,
被她亲手撕了。血溅在裙摆,她嫌脏,回来时顺路在曲江洗了脚。可妖息藏不住,
梅逐雨天生鼻子灵。“我沐浴过了。”她轻声道,“你若嫌弃……”“我不嫌弃。
”梅逐雨打断她,指腹摩挲着她腕骨那道旧疤——那是三年前她替他挡剑留下的。疤很淡,
却永远褪不去,像一句没说出口的话。武祯望着他,忽然叹了口气。“梅逐雨,
”她连名带姓地叫,语气却软得像在撒娇,“你总这样,一句重话也不肯说。
我有时候倒宁愿你骂我。”梅逐雨没应声,只抬手,极轻地碰了碰她的发。金钗歪了,
一缕碎发垂下来,黏在她唇角。他替她别到耳后,指尖却停在她耳垂,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痣,
像一粒墨点落在雪上。“我怕一开口,”他终于说,“就忍不住要把你关起来。
”3武祯怔住。她想过他会生气,会冷脸,甚至会用锁妖绳捆她,
却没想到是这样近乎示弱的坦白。夜风忽大,灯焰猛地一摇,险些熄灭。武祯俯身,
额头抵着他的,声音轻得像呵气:“那你关吧。我让你关。”梅逐雨闭上眼。
他闻到她发间的桂香,混着极淡的血腥,像雪里埋了一朵红花。这个味道他闻了三年,
从初见那夜到如今,早已刻进骨缝。“阿祯,”他低声道,“我舍不得。”短短五个字,
却像用尽了所有力气。武祯心口一酸,忽然伸手抱住他。窗棂硌得她肋骨发疼,
她却抱得更紧,仿佛要把他按进自己身体里。梅逐雨僵了一瞬,随即回抱住她。
他的手臂收紧,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更鼓四响,子时将至。武祯知道,
自己该走了,妖市百妖宴散了,她若再不归,那些老东西又要借题发挥。可她舍不得动。
“郎君,”她闷声道,“我明日还能回来吗?”梅逐雨没答,只低头吻住她。
那是一个极轻的吻,落在她唇角,像雪落无声。“你回来,”他贴着她的唇说,“我就娶你。
”武祯睁大眼。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没想过这一句。妖与人的婚书,天规不许,
靖安司不许,连她自己都不许。可梅逐雨说出来了,说得那么平静,像在说今晚月色很好。
“你疯了。”她哑声道。4“嗯。”梅逐雨应,“三年前就疯了。”子时鼓声忽作,
惊起檐外栖鸦。武祯最后看他一眼,赤足一点,身影已掠上屋脊。夜风卷起她绛红裙角,
像一簇火,转瞬便消失在长安的灯火里。梅逐雨仍站在窗前,指间铜铃无声地颤。良久,
他低头,在铃壁那道红线上落下一吻。“明日见,阿祯。”灯焰“啪”地爆了个灯花。窗外,
更鼓五响,子时已过。子时鼓声散后不过两个更次,靖安司的药房便灯火彻夜。
雨是从丑初开始下的,细而韧,像谁在檐前挂了一道珠帘。铜铃在案上轻颤,不是武祯那枚,
是靖安司示警的铜铃,一声叠一声,催得人心口发紧。5梅逐雨回来时,
血已经浸透半边衣袖。他仍用右手扣住左腕,指节白得吓人。药童迎上去要扶,
却被他极轻地避开:“去请沈军医。”话音落地,他自己先踉跄一步,膝弯磕在门槛,
发出闷响。武祯就是在这时破门而入的。她仍穿那身绛红罗裙,
只是外头仓促罩了一件玄色披风,发间金钗不见了,鬓角湿漉漉贴着脸。四目相对,
她气息未定,先看见他指缝里渗出的黑血。“梅逐雨,”她声音比雨还冷,
却抖得不像自己的。“一点小伤。”他抬眼,唇色因失血泛白,却下意识把左手往身后藏。
“小伤?”武祯一步逼到近前,指尖挑开他掩在肩头的碎布,一道爪痕斜贯锁骨,皮肉外翻,
边缘已泛黑紫。妖毒像活物,在伤口周围游走,留下蛛网般细密的青线。
她眸色瞬间沉下去:“裂霄狼?”梅逐雨没答,
只侧头吩咐药童:“取雪参粉、青蛇胆、冷泉酒。”声音低而稳,仿佛伤不在自己身上。
药童颤声应下。武祯却伸手,直接扣住他未受伤的右腕,把人往内室带。她的掌心滚烫,
烫得梅逐雨指骨一颤。“我帮你。”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狠劲。
药房内室只点一盏青釉小灯,火光被雨意压得只剩豆大。梅逐雨坐在榻边,外袍褪到腰际,
左肩***在冷光里。武祯单膝跪在榻前,指尖沾了冷泉酒,先替他清洗伤口。酒液冲开血污,
露出更深的创口,她动作极轻,像对待易碎的瓷器。梅逐雨没出声,只抬眼看她。
她低垂的睫毛上凝着水珠,不知是雨还是汗。“为什么一个人去?”她终于开口,
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什么。“狼妖伤了人。”他答得简短,目光却落在她颤抖的手上,
“我算过时辰,子时前能回。”“可你子时没回。”武祯抬眼,眼底血丝未褪,
“铜铃响到第三声,我才知你出了事。”梅逐雨喉结动了动,
半晌才道:“我怕你……”“怕什么?”她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
“怕我像三年前那样冲过去,替你挡剑?”三年前那道旧疤在她腕骨,此刻隔着衣袖,
像一道火烙。梅逐雨伸手,极轻地碰了碰她手腕:“我怕你受伤。”武祯指尖一顿,
酒液顺着瓶口滴落,在榻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傻子。”她低声骂,
却俯身从药箱里取出雪参粉。粉末沾在她指腹,像落了一层薄雪。她吹了吹,
将粉末按在伤口边缘。梅逐雨终于闷哼一声,肩背肌肉绷紧。武祯另一只手立刻覆上他后颈,
掌心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像安抚,又像禁锢。“疼就说。”她声音软下来,
带着不易察觉的哑。“不疼。”他答得极轻,却反手扣住她手腕,指腹擦过她腕骨那道旧疤,
“比起这个,不算什么。”武祯眼眶一热,别开脸去。青蛇胆的腥苦在室内漫开,
她用刀尖挑破胆衣,墨绿汁液滴在伤口上,黑紫妖毒顿时翻涌,像被激怒的蛇。
梅逐雨额角渗出冷汗,却一声不吭,只把她的手扣得更紧。“再忍忍。”她低头,
唇几乎贴上他肩骨,声音轻得像哄孩子,“马上就好。”6妖毒被逼至伤口边缘,
武祯忽然俯身,唇贴在他锁骨上方。梅逐雨一僵,却听她低低念了一句咒,
舌尖卷走最后一丝毒血。腥甜在口中炸开,她眉心微蹙,却固执地咽下去。梅逐雨猛地坐直,
右手捧住她脸:“阿祯!”“别动。”武祯抬眼,唇角沾了一点黑血,衬得肤色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