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藤把影子投得老长，叶脉里的日影像碎金，晃得人睁不开眼。
温宁坐在秋千上，两条小腿悬着，脚尖点不到地，只能一下一下蹭着晒得发软的泥。
白底小红花的棉布裙被风鼓起，像一朵含苞却迟迟不敢开的月季。
她五岁，还不太会打秋千。
刘家的小胖子却早己学会从后面猛推一把，让秋千高高抛起，再带着风声落下。
此刻，他踮着脚，两只汗湿的手突然按在温宁背上。
“飞吧——”声音未落，温宁己经被抛了出去。
时间像被拉长的橡皮筋，嗡的一声回弹。
裙子翻卷，露出膝盖上淡青色的血管。
下一瞬，她整个人跌在碎砖与砂砾之间，膝盖磕出一道猩红的口子。
血像一条胆怯的小蛇，试探着爬过小腿，停在白色袜口。
她没有立刻哭。
先是愣愣地看着那道红，像看着一条陌生的缎带。
首到砂砾嵌进皮肉，尖锐的疼才泛上来，眼泪啪嗒砸在尘土里，溅起几粒金棕色的尘埃。
就在刘家小胖子因闯祸而愣神的空当，一道瘦小的影子斜刺里冲过来。
白色回力鞋，左边鞋带紧，右边鞋带松，踏在地上发出急促的“嗒嗒”声。
凌云七岁，个子并不比小胖子高，却像一根骤然绷紧的弦。
他没有说话，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半截砖，砖角带着新鲜的豁口，像刚咬过什么东西。
砖落下，沉闷地砸在刘家小胖子的肩胛。
小胖子失声嚎啕，哭声惊起满架麻雀，翅膀拍打的声音像一阵乱雨。
温宁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视线里却闯进凌云蹲下来的背影。
他的白T恤领子被晒得发黄，后颈有一颗褐色的小痣，像一粒不小心落上去的芝麻。
袖口磨出了毛边，此刻正压在她的膝盖上，迅速被血染出暗红的月牙。
“疼不疼？”
这是他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声音哑哑的，像刚变声的蝉。
温宁点头，又摇头，眼泪把视线冲得模糊。
她看见他低头吹了吹她的伤口，气息带着薄荷牙膏的凉。
二傍晚，温家父母牵着温宁来凌家道谢。
温宁换了一条干净的裙子，膝盖上覆着纱布，纱布边缘渗出一点碘酒的黄褐色。
她一只手被母亲牵着，另一只手藏在背后，掌心攥着两颗水果糖，糖纸沙沙作响，像两只小小的翅膀。
凌家堂屋的八仙桌下铺着深蓝土布，布面绣着褪色的牡丹。
凌云蜷在桌下，膝盖抵着胸口，像一只被灯光照得无处遁形的小兽。
他听见温父的声音：“凌家小子没爹娘，野得很，宁宁少跟他玩。”
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贴着耳廓滑进衣领。
八仙桌的垂布挡住了光，却挡不住温宁的凉鞋。
浅蓝色塑料带子在牡丹花丛里一闪，像一尾鱼。
她蹲下来，把一颗水果糖塞进桌布的褶皱里，指尖在布面上轻轻点了三下，又缩回去。
糖纸是半透明的，灯光一照，像一块小小的彩虹。
凌云没有伸手，只是用膝盖把糖往更深处拱了拱。
他数着布面上的牡丹花瓣，一朵、两朵……数到第七朵时，温宁的凉鞋带子蹭过他的脚踝，凉丝丝的，像一条鱼。
大人们又寒暄了几句，声音渐渐远去。
堂屋的灯泡悬得极低，昏黄的光像一汪黏稠的蜜。
凌云从桌下钻出来，掌心还沾着木屑。
他穿过幽暗的走廊，后院的小门吱呀一声，月光像水银泻进来。
三那是凌家废弃的温室，铁架锈得发红，玻璃碎了三块，缺口参差不齐。
月光从缺口漏进来，落在地上，变成三柄薄而亮的刀。
风一吹，刀就轻轻晃动，像某种温柔的刑具。
角落里躺着一株没人管的葡萄藤，叶子蔫得卷边，却固执地攀着一根断掉的竹竿。
凌云蹲下来，把水果糖剥开，糖块在月光下泛着淡金色的光。
他舔了一口，甜味立刻在舌尖炸开，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他忽然想起温宁膝盖上的血，想起那道暗红的月牙。
他把糖含在嘴里，让它慢慢变小，首到锋利的一角抵住上颚，微微发疼。
温室深处传来老鼠窸窣的声响。
凌云没动，只是把另一只手握成拳，抵在心口。
那里跳得厉害，像有只小兽要撞破肋骨跑出来。
他抬头看玻璃屋顶，碎裂的地方像一张咧开的嘴。
月光从那里倾泻而下，落在他的脸上，像一场无声的洗礼。
西后来很多年里，温宁都记得那个傍晚的糖纸声。
她记得自己把糖塞进桌布时，指尖沾了一点凌云的温度，像摸到一块刚被太阳晒过的石头。
而凌云记得的是温室里的月光。
那三片碎玻璃把月光切得支离破碎，落在地上，像一面永远拼不回去的镜子。
很多年后，当他在深圳的暴雨夜撕开最后一封无字信，舌尖仍会泛起1978年的水果糖味。
甜里带着玻璃碴，一咬就出血。
五夜深了，大院里的灯一盏一盏熄灭。
凌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床单是奶奶用旧被面改的，上面印着大朵大朵的牡丹。
他把另一颗水果糖藏在枕头底下，糖纸沙沙作响，像两颗小小的心脏在黑暗里对话。
窗外，葡萄藤的影子爬过墙头，像一条试图逃离的蛇。
风停了，蝉声也停了，只剩下月光，静静地落在那间废弃的温室上。
玻璃碎了，月光却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