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高级纸张混合的气息。
高级合伙人办公室内,只有键盘敲击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规律得如同心跳监测仪。
江疏影靠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指尖在昂贵的樱桃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叩。
窗外,陆家嘴的摩天大楼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沉默矗立,玻璃幕墙反射着铅灰色的光,和她此刻的心情如出一辙。
刚结束的一场离婚财产分割庭审,像一场耗尽心力的战役。
她用无懈可击的逻辑和近乎冷酷的精准,将对方律师逼至墙角,为委托人——一位被丈夫转移了大量资产的妻子——撕扯回了应有的利益。
法庭上,对方律师气急败坏的指责、委托人感激涕零的泪水,都无法在她平静无波的眼底激起丝毫涟漪。
“江律师,您真是太厉害了!”
助理小颜推门进来,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崇拜,手里捧着刚打印好的庭审记录,“对方律师脸都绿了!
那个渣男就该净身出户!”
江疏影抬眸,眼神平静得像一泓深潭。
“赢是应该的,小颜。
证据链完整,对方漏洞百出。”
她声音清冷,带着职业律师特有的理性,“把记录归档,下午的预约整理好给我。”
“哦对!”
小颜连忙递上一份日程表,“下午三点,VIP会议室,有位周凛先生预约了您。
他说是紧急委托,关于婚前财产协议的,务必请您亲自处理。”
小颜说着,眼中闪过一丝好奇,“这位周先生气场好强,感觉不是一般人。
不过…他左手虎口那里,好像有道挺深的旧疤?”
江疏影的目光落在桌上一个水晶镇纸上。
那是十年前周凛送的生日礼物,剔透无瑕,棱角分明,像极了彼时少年纯粹的爱意。
此刻,它冰冷地压着一叠卷宗,是她刻意放置的警示——提醒自己感情是多么易碎、多么不可靠的东西。
听到“婚前财产协议”几个字,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镇纸表面,一股寒意顺着指尖蔓延。
“知道了。”
她敛去眼底瞬间的波澜,声音听不出情绪,“资料准备齐全,准时带客户过去。”
“好的江律师!”
小颜应声退下。
办公室重归寂静。
江疏影拿起水晶镇纸,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试图压下心底那丝莫名的不安。
婚前财产协议?
又是金钱与爱情的切割游戏,她早己司空见惯。
只是,“周凛”这个名字……一个早己被她锁进记忆最深处、蒙尘十年的名字,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那不合时宜的幻影。
十年了,足够将一个人从生命中彻底剥离。
她是江疏影,沪上顶尖的离婚律师,理智、冷静、无懈可击。
她的世界里,只有清晰的法律条文和冰冷的利益计算。
感情?
那是最不牢靠的契约,早己被她亲手撕毁。
三点整。
VIP会议室厚重的橡木门前。
江疏影深吸一口气,如同每一次面对重要客户一样,将所有的私人情绪压缩、封存,换上最完美的职业面具——冷静,专业,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她推开门。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慷慨地倾泻进来,将室内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
他身姿挺拔如松,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完美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周身散发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凝气场。
仅仅是一个背影。
江疏影的心脏,却在看清那个背影的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啪嗒——”指尖的钢笔骤然失温,金属外壳硌进掌心——她曾用这支笔签下无数冷硬的离婚协议,此刻却连握紧的力气都溃散。
‘啪’的一声脆响,笔尖在周凛脚边溅开墨痕,像十年前被撕碎的情书残骸。
这声音在过分安静的会议室里,如同惊雷。
男人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阳光勾勒出他深刻而熟悉的轮廓。
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成熟与凌厉的线条。
眉骨更高,鼻梁更挺,下颌线如同刀削斧凿般清晰。
那双眼睛……那双曾盛满少年炽热爱意的眼睛,此刻深邃如寒潭,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力量,首首地、毫不避讳地锁定了她。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空气凝固,血液冻结。
江疏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精心构筑了十年的冷静堡垒,在这一刻,被这个猝不及防出现的身影,硬生生撞开了一道狰狞的裂缝。
周凛。
这个刻在她骨髓里、融在她血液里、也让她痛彻心扉了整整十年的名字的主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活生生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周凛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几秒,掠过她脚边那支失态的钢笔,最后定格在她强装镇定的眼底。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那笑意却冰冷如霜,丝毫未达深沉的眸底。
“疏影,”他开口,声音低沉醇厚,带着一种久违的、却又无比陌生的磁性,“好久不见。”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定制套装上扫过,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看来,你过得不错。”
这平淡的问候,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江疏影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十年杳无音讯的空白,被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粗暴地填满,只剩下尖锐的痛楚和荒谬的讽刺。
她强迫自己弯腰,捡起那支失态的钢笔。
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
重新挺首脊背,她坐回主位,将钢笔轻轻放在桌面。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锐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理智和声音的平稳:“周先生过誉。
为客户争取最大权益是我的职责。
请问您的未婚妻林暮光小姐,何时方便面谈协议的具体细节?”
她用最坚固的职业壁垒,隔绝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情感冲击。
周凛从容地在对面落座,动作优雅而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他修长的手指从昂贵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推到江疏影面前。
“我的委托人是林暮光小姐,我的未婚妻。”
他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目光紧锁着江疏影,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我们需要一份详尽、无懈可击的婚前财产协议,保障她名下家族企业‘暮光资本’的绝对独立和安全,不受未来婚姻状况的任何影响。”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极具侵略性地逼近,“听闻江律师是这方面的专家,尤其擅长……切割干净?”
最后西个字,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带着一种玩味的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嘲讽。
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十年过去,你果然成了专门处理感情残骸的专家。
江疏影的呼吸一窒。
切割干净?
他是在讽刺她当年处理他们之间“残骸”的方式吗?
她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声音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周先生过誉。
为客户争取最大权益是我的职责。
请提供林小姐的资产清单和相关证明文件。”
她伸出手去接文件。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文件的瞬间,周凛的手指也恰好递出。
“嗡——”如同过电一般!
一股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栗感瞬间席卷了江疏影的全身!
一段被刻意遗忘在记忆角落的碎片猛地闪现——大学图书馆昏黄的灯光下,少年周凛也是这样,用温热的手指笨拙地擦过她的手背,递给她一本写满笔记的课本,耳根通红……那温度,那触感,穿透了十年的时光壁垒,狠狠灼痛了她。
她猛地缩回手,指尖蜷缩。
同时,她的目光落在了文件扉页上。
委托人姓名:林暮光。
而在“林暮光”三个字旁边,用某种特殊的银色墨水,印着一个非常小的、但异常熟悉的标记——一个手绘风格的、线条简洁却充满生机的太阳图标!
江疏影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标记……和她大学时,画在送给周凛的那本承载了无数少女心事的笔记本扉页上的标记,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更精致,更成熟。
为什么?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他“未婚妻”的婚前财产协议上?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疼痛几乎将她撕裂。
她猛地抬眼看向周凛,职业素养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周先生多虑了。
私人情感不会影响我的专业判断。”
她重复着这句话,仿佛在给自己催眠,然而握着笔的手指关节用力到泛白,泄露了她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文件,请给我。”
周凛似乎没有错过她那一瞬间的失态和目光的焦点。
他嘴角那抹难以捉摸的笑意加深了,眼神变得更加复杂难辨。
他松开了文件。
初步沟通,在一种诡异到令人窒息、紧绷到一触即发的氛围中艰难结束。
条款要求苛刻得近乎不近人情,江疏影凭借强大的职业本能一一记录,但每一个字都像在凌迟她的神经。
周凛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
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却没有立刻拉开。
他背对着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光线,在会议室里投下一片深沉的阴影。
“疏影,”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在空旷的室内回荡,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希望这次,你能‘守护’好我的‘幸福’。”
话音落下,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那扇沉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像是一道闸门落下。
会议室里只剩下江疏影一个人。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她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断裂,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干,整个人无力地靠进宽大的椅背。
冰冷的皮革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却无法冷却她滚烫混乱的思绪。
桌上那份名为“婚前财产协议”的文件,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睛生疼。
“林暮光”三个字,还有那个刺眼的太阳标记,在眼前不断放大、扭曲。
守护他的幸福?
守护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幸福?
十年前,他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留下她一个人面对支离破碎的世界和锥心蚀骨的背叛。
十年后,他带着所谓的“未婚妻”和一份冰冷的契约,以一种胜利者般的姿态重新闯入她的生活,用一句轻飘飘的“守护幸福”,将她钉在耻辱柱上反复鞭笞。
荒谬!
可笑!
残忍!
她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屏幕解锁的光芒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手指冰冷僵硬,几乎不听使唤。
她点开搜索引擎,在搜索框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带着某种自虐般的执拗,输入:周凛, 林暮光按下搜索键的瞬间,她的心脏也跟着悬到了嗓子眼。
页面刷新。
最顶端的,是一条来自权威财经网站的最新新闻推送,标题字体加粗,触目惊心:“周氏集团少东周凛与林氏千金林暮光订婚在即!
强强联姻或将重塑沪上商业格局!”
配图是一张高清的新闻照片。
照片里,周凛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身姿挺拔,依旧是那张英俊却淡漠的脸。
他身边,站着一位气质温婉、笑容得体、穿着优雅香槟色礼裙的年轻女子——林暮光。
她微微侧头,看着周凛,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爱慕和依恋。
周凛的手,绅士地虚扶在她的腰间。
金童玉女,门当户对,珠联璧合。
所有的形容词都像是淬了毒的箭,狠狠射向江疏影。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照片上周凛的脸上,试图从他平静无波的眼神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勉强、伪装、或是……她不敢深究的、属于过去的痕迹。
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属于商界新贵的从容和矜贵。
原来,是真的。
他真的回来了。
他真的要……结婚了。
和这个叫林暮光的女人。
那个太阳标记……是巧合吗?
还是他对过去彻底的嘲弄?
那他今天来,又是为了什么?
仅仅是为了找一个“专业”的律师,处理他和新欢的婚前协议?
为了亲眼看看,当年被他抛弃的女人,如今是如何狼狈不堪?
“啪嗒。”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手机屏幕上,正好盖住了照片里“林暮光”的名字。
屏幕变得模糊。
江疏影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蝶。
一股巨大的、迟来了十年的、混合着痛苦、屈辱、愤怒和更深沉绝望的洪流,终于冲垮了她摇摇欲坠的心墙,汹涌而至,将她彻底淹没。
十年筑起的堡垒,在周凛出现后的短短半小时内,轰然坍塌,只剩一地冰冷的瓦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