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嫁衣如血,前程未卜
沈清漪感觉自己像沉在万丈冰渊之底,黑暗冰冷,无处着力。
意识在混沌中浮沉,耳畔似乎还残留着小桃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那宣旨太监冰冷刻板的“钦此”尾音。
“冲喜……萧凛……”这两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灼烧,带来尖锐的痛楚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阎罗将军……煞星……重伤濒死……性情暴戾……这些碎片化的、令人胆寒的传闻,交织成一张巨大而狰狞的网,将她死死困住,几乎窒息。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将她从混沌的深渊强行拽回。
眼皮沉重得像压了千斤巨石,她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布满蛛网尘灰的房梁,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炭火呛人的烟气和浓重的药味。
她还在自己那个冰冷偏僻的小院里。
“小姐!
小姐您醒了!”
小桃红肿着眼睛,扑到床边,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您吓死奴婢了!
您都昏迷一天一夜了!”
一天一夜?
沈清漪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发不出声音。
小桃连忙端来温水,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几口。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也让她混沌的意识稍稍清明。
昏迷前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圣旨、冲喜、阎罗将军萧凛……还有父亲震惊恐惧的脸,继母王氏眼中那抹令人心寒的狂喜。
一股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她。
“圣旨……”她声音嘶哑,几乎不成调。
小桃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用力点头:“是真的,小姐……旨意己经供在祠堂了。
老爷……老爷他……”小桃欲言又止,脸上满是愤懑和委屈。
沈清漪闭了闭眼,不需要小桃说完,她也能猜到父亲的态度。
在皇权面前,在萧凛那个“煞星”的凶名面前,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女儿,不过是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沈崇文不会为她抗争,也不敢。
“府里……现在如何?”
她艰难地问。
小桃抹了把眼泪,压低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怨气:“乱糟糟的!
前院那些贵客早就吓跑了。
老爷把自己关在书房,谁也不见。
夫人……夫人那边可热闹了!
听说一早就派人去库房清点东西,说是……说是给小姐您准备嫁妆!”
她特意加重了“准备嫁妆”几个字,充满了讽刺。
准备嫁妆?
沈清漪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王氏会好心给她准备丰厚的嫁妆?
恐怕是迫不及待地想把她这个碍眼的“嫡长女”扫地出门,顺便还能借机克扣中饱私囊吧?
果然,没过多久,院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来的不是王妈妈,而是王氏本人。
她穿着一身簇新的绛紫色锦缎袄裙,披着昂贵的银狐裘,发髻上珠翠环绕,与这破败的小院格格不入。
她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虚假的关切,身后跟着两个捧着托盘的粗使婆子。
“清漪啊,你醒了?
可把母亲担心坏了。”
王氏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你说你这孩子,身子骨也太弱了些,接个旨都能晕过去,这要是传出去,还以为我们相府苛待了你呢。”
她话里有话,绵里藏针。
沈清漪挣扎着想坐起来行礼,被王氏虚虚按住:“快躺着,快躺着。
你如今身份可不同了,是皇上亲口赐婚给镇国大将军的夫人,金贵着呢!
可要好生将养着。”
“夫人……”沈清漪低低唤了一声,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绪。
王氏对她的顺从很满意,脸上堆起更浓的笑容:“圣命难违,这桩婚事,虽说……嗯,仓促了些,但到底是天大的恩典。
萧将军为国负伤,你能去冲喜,也是为沈家、为朝廷尽一份心力,是福气!”
她将“冲喜”和“福气”说得异常响亮,仿佛这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女儿……明白。”
沈清漪的声音依旧低哑,听不出喜怒。
“明白就好。”
王氏拍了拍手,示意身后的婆子上前。
托盘里,赫然放着一套大红色的嫁衣和一些零散的、成色不佳的首饰。
“时间紧迫,将军府那边……情况特殊,老爷的意思,三日后就是吉日,你得尽快嫁过去。”
王氏指着那套嫁衣,语气带着施舍,“喏,这是母亲连夜让人给你赶制的嫁衣,用的是库房里最好的红锦。
还有这些首饰,也是母亲压箱底的好东西,如今都给你添妆了。
你父亲公务繁忙,这些小事,就由母亲为你操持了。”
沈清漪的目光落在托盘上。
那所谓的“最好的红锦”,颜色虽艳,但质地粗糙僵硬,针脚更是粗陋不堪,袖口领缘连基本的滚边刺绣都敷衍了事。
至于那些首饰,不过是些镀金发簪、成色浑浊的玉石耳坠,连王氏身边得脸丫鬟戴的都不如。
这就是她的“嫁妆”?
这就是堂堂相府嫡长女出嫁的体面?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死死攥紧了身下的薄被,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悲愤。
王氏仿佛没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紧握的拳头,自顾自地说道:“你也别嫌简陋。
萧将军如今在府中静养,不宜大操大办,一切从简也是圣上的意思。
再者说……”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将军府门第高贵,规矩森严,你嫁过去,首要的是安分守己,伺候好将军,这些东西,不过是些虚礼罢了,多了反倒累赘。”
伺候好将军?
一个据说重伤濒死、性情暴戾的男人?
沈清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窜头顶。
王氏这番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裸的警告和恐吓。
“对了,”王氏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你身边就小桃一个丫头,太不像话。
母亲本想给你再添置几个,但将军府那边传了话过来……”她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混杂着忌惮和一丝幸灾乐祸,“说将军喜静,不喜人多嘈杂,尤其是生面孔。
所以,就只准你带一个贴身丫鬟过去。
小桃既然是你用惯了的,就带她吧。”
只准带一个丫鬟?
沈清漪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这意味着她将彻底孤身一人,带着一个同样弱小无助的小桃,踏入那个龙潭虎穴般的将军府。
连最基本的依仗都没有。
王氏看着她面如死灰的样子,眼中那点虚假的关切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和催促:“好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嫁衣首饰都在这儿了,你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三日后……可是你的大日子。”
她刻意加重了“大日子”三个字,然后不再多看沈清漪一眼,带着婆子,像避瘟疫一样匆匆离开了这间冰冷的屋子。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也隔绝了最后一丝虚假的温暖。
小桃扑到床边,看着托盘里那刺目的红和劣质的首饰,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小姐!
她们……她们欺人太甚了!
这哪里是嫁妆,这分明是打发叫花子!
还有只准带奴婢一个人……小姐,那将军府……奴婢害怕!”
沈清漪没有哭。
她的眼泪,似乎在昏迷前那一刻就己经流干了。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那套鲜红如血的嫁衣。
那红色,刺得她眼睛生疼,仿佛预示着前路的血腥与不祥。
“怕?”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冷得像冰,“怕……又有何用?”
皇命难违,父命难抗,继母刻薄,前路是深不可测的将军府和一个传闻中如同恶鬼的丈夫。
她就像狂风中一片无根的落叶,被无情地卷向未知的深渊。
“小桃,”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哭得不能自己的小丫鬟,那双原本盛满恐惧和顺从的眸子里,此刻却沉淀出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深处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凝聚,“把嫁衣……拿过来。”
小桃抽噎着,不解地看着她,但还是依言将托盘捧到床边。
沈清漪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粗糙的红锦。
触感僵硬冰冷,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她拿起那支最粗劣的镀金发簪,簪头是一朵俗艳的牡丹。
“小姐……”小桃担忧地看着她。
沈清漪没有理会。
她只是细细地、一寸一寸地抚摸着这些所谓的“嫁妆”,仿佛要将它们的质地、它们的廉价、它们所代表的屈辱和恶意,都深深地刻进骨子里。
时间在冰冷的沉默中流逝。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风雪似乎更大了。
“小桃,”良久,沈清漪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帮我……梳洗。”
小桃一愣:“小姐?”
“不是还有三天么?”
沈清漪的目光从嫁衣上移开,望向窗外呼啸的风雪,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仿佛有微弱的火星在冰层下艰难地跳跃,“这三天,我不想再躺在这里等死。”
她掀开薄被,赤脚踩在冰冷刺骨的砖地上。
寒意瞬间从脚底蔓延至全身,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去,打盆热水来。”
她吩咐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却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混合了某种决绝。
小桃看着她单薄却挺首的背影,莫名地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
她用力抹掉眼泪,重重点头:“是,小姐!
奴婢这就去!”
热水很快端来,雾气氤氲,稍稍驱散了屋内的寒气。
沈清漪站在那面模糊的铜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惊惶,但那双眼睛,却比昏迷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一种在绝望深渊中,被逼到极致后,反而破釜沉舟般的沉静与……幽光。
她拿起布巾,浸入温热的水中,然后用力地擦洗自己的脸。
温热的湿意覆盖在冰冷的肌肤上,带来一丝刺痛,也带来一丝活气。
她擦得很用力,仿佛要洗去所有的软弱、所有的恐惧、所有被强加的屈辱。
小桃站在她身后,看着镜中小姐那沉默而专注的侧脸,不知为何,心头的恐慌似乎也减轻了一点点。
小姐……好像不一样了。
沈清漪擦干了脸,拿起梳子,一下一下,缓慢而有力地梳理着自己乌黑却有些枯涩的长发。
镜中的人影,眼神越来越沉,越来越静。
“小桃,”她再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把这嫁衣,挂起来。”
小桃依言,将那套劣质的大红嫁衣抖开,挂在屋内唯一一个还算完好的衣架上。
鲜红的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而诡异,如同泼洒开的血。
沈清漪转过身,面对着那件嫁衣,静静地看着。
那红色映在她苍白的脸上,更添几分凄艳与决绝。
“将军府……”她低低地念出这三个字,像是在咀嚼一块冰冷的铁。
那里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重伤濒死、性情暴戾的阎罗将军?
深不可测的龙潭虎穴?
还是……比这相府西角小院更加冰冷绝望的地狱?
她不知道。
但有一点她很清楚:无论是福是祸,是生是死,她己经没有了退路。
皇权如山,压得她喘不过气,也碾碎了她所有微弱的幻想。
恐惧依然存在,如同跗骨的寒冰。
但在这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之下,一种名为“求生”的本能,正在被残酷的现实一点点、狠狠地激发出来。
她沈清漪,不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掉,死在这桩可笑的“冲喜”婚姻里,死在那个素未谋面的“煞星”手上,死在深宅大院的阴谋倾轧之中。
三天。
她只有三天的时间。
这三天,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蜷缩在角落、逆来顺受的相府嫡女。
她要看清这府里的每一张脸,记住每一份恶意,为踏入那个未知的“地狱”,做一点微末的准备。
哪怕只是……多带一根能刺伤敌人的针。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套鲜红如血的嫁衣上,眼神幽深,如同暗夜里蛰伏的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