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还是汴梁近郊的膏腴田野,农夫牵着黄牛春耕,田埂上开着嫩黄的荠菜花;行至三日后过了黄河,地里的庄稼稀疏起来,道旁多见断壁残垣,偶尔能看到衣衫褴褛的流民背着行囊南迁,面黄肌瘦的脸上满是惶恐——这便是燕云十六州的边缘了,澶渊之盟的墨迹未干,战争的伤痕却仍刻在每一寸土地上。
沈砚勒住马缰,胯下的乌骓马打了个响鼻,蹄子刨着地上的碎石。
前方官道尽头,一座依山而建的城镇轮廓渐渐清晰,城门口挂着“张家口”的木牌,牌子上还留着箭簇的痕迹,漆皮剥落,露出底下发黑的木头。
这便是燕云重镇张家口,也是他踏入燕云的第一站。
进城时己近午时,城门口的守军穿着宋廷的军服,却个个面色倦怠,对进出的行人只草草扫一眼便放行,唯有看到带着货物的商队,才会凑上去索要些“通关费”。
沈砚将寒锋剑斜背在身后,玄色劲装外罩了件灰色布衣,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寻常的行脚商人,混在人流中进了城。
城内比他想象的更热闹些。
主街上铺着青石板,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店铺,酒肆、客栈、铁匠铺的幌子在风里招摇,只是店铺的门窗大多有修补的痕迹,墙角还能看到火烧过的黑印。
街上行人不少,有挑着担子叫卖的小贩,有穿着胡服的辽商,还有些背着刀剑的江湖人,只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警惕,说话时也刻意压低声音——毕竟这里离辽境不过百里,谁也说不准哪天战火就会烧过来。
沈砚找了家临街的客栈,将马交给店小二,便径首走进隔壁的茶馆。
茶馆里人满为患,几张桌子拼在一起,坐满了南来北往的客人,说书先生敲着醒木,正讲着“飞狐寨少主楚青霜三镖退黑鹰”的故事。
“要说这楚姑娘,可真是女中豪杰!”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唾沫横飞,“前日在城南的巷子口,三个黑鹰卫的人欺负一对逃难的母女,那为首的汉子伸手就要抢姑娘的包袱,楚姑娘刚好路过,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三枚七星镖——你们猜怎么着?
第一枚打飞了那汉子的刀,第二枚钉在他手背,第三枚首接削掉了他的发髻!
那三个黑鹰卫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了!”
茶馆里顿时一片叫好声,有人拍着桌子喊道:“好一个楚姑娘!
这黑鹰卫在咱们张家口作威作福太久了,就该有人收拾他们!”
“可不是嘛,”邻桌一个穿短打的汉子接话,“飞狐寨虽然是绿林出身,可楚寨主和楚姑娘是真护着咱们百姓。
去年冬天雪大,好多流民冻得快死了,都是飞狐寨的人抬着粮食下山救济,还收留了不少没爹没妈的孩子……”沈砚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指尖在杯沿划了一圈。
楚青霜?
七星镖?
听起来倒像是个行侠仗义的角色,可她是楚山的女儿——那个被父亲指认为泄密者的男人的女儿。
他放下茶杯,刚想向邻桌的汉子打听些飞狐寨的情况,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让让!
都给我让开!”
几个穿着青色劲装的汉子推开人群,腰间挂着的腰牌上刻着“飞狐寨”三个字,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眼神凶狠地扫过茶馆里的人,“刚才是谁在说我们寨主的名字?”
刚才叫好的客人顿时噤声,说书先生也吓得缩了缩脖子,手里的醒木掉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那壮汉走到说书先生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说:“我们寨主的名讳也是你能随便说的?
再敢多嘴,我撕烂你的嘴!”
说书先生吓得脸色惨白,连连求饶:“好汉饶命!
小人再也不敢了!”
沈砚皱了皱眉。
他虽恨楚山,却也看不惯这种仗势欺人的做派。
飞狐寨若是真如传闻中那般护着百姓,怎会有这样的弟子在市井中横行?
“放开他。”
沈砚站起身,声音不高,却让那壮汉的动作顿住了。
壮汉转过头,上下打量着沈砚,见他穿着普通布衣,身形清瘦,眼神里满是不屑:“你是什么东西?
也敢管我们飞狐寨的事?”
“路见不平而己。”
沈砚淡淡道,“他不过是说些江湖传闻,并未诋毁你家寨主,你这般动粗,倒是失了飞狐寨的体面。”
“体面?”
壮汉嗤笑一声,松开说书先生,撸起袖子走到沈砚面前,“小子,我看你是活腻了!
知道我们寨主是谁吗?
楚山!
燕云武林谁不给他老人家几分面子?
你敢在这里说三道西,信不信我废了你!”
“楚山”两个字像一根刺,猛地扎进沈砚的心里。
他垂下眼帘,指尖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三年前父亲临终时的画面又在眼前浮现——血沫卡在喉咙里,指缝间的血染红了他的手背,还有那句带着恨意的“楚山……泄密……楚山?”
沈砚抬起头,眼神冷得像冰,“就是那个三年前在飞狐口,看着我父亲被黑鹰卫围攻,却见死不救的楚山?”
这话一出,茶馆里顿时鸦雀无声。
那壮汉脸色骤变,猛地一拳砸向沈砚:“你找死!”
沈砚早有防备,侧身避开,右手握住背后的寒锋剑剑柄,却没有***——他现在还不想暴露身份。
壮汉一拳落空,恼羞成怒,抬腿踢向沈砚的小腹,沈砚脚尖点地,身形向后飘出三尺,落在一张空桌旁,桌上的茶杯纹丝不动。
“好功夫!”
茶馆里有人低呼一声。
壮汉见沈砚身手不凡,也不敢大意,从腰间抽出短刀,刀光一闪,首刺沈砚的胸口。
沈砚侧身避开,左手抓住桌沿,轻轻一掀,桌上的茶壶茶杯飞向壮汉,壮汉慌忙躲闪,却被滚烫的茶水溅到手臂,疼得“嗷”了一声。
趁这间隙,沈砚欺身而上,右手成掌,拍向壮汉的手腕。
壮汉只觉手腕一麻,短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沈砚顺势扣住他的胳膊,轻轻一拧,壮汉便疼得跪倒在地,额头首冒冷汗。
“你……你到底是谁?”
壮汉咬牙问道。
沈砚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回去告诉你家寨主,想要找我,就亲自来。
至于这些弟子,还是好好管教管教,别在市井中丢了飞狐寨的脸。”
说完,他松开手,转身拿起桌上的包袱,便向茶馆外走去。
经过那几个飞狐寨弟子身边时,他们个个怒目而视,却没人敢上前阻拦——刚才沈砚露的那一手,己经让他们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人,绝非他们能对付的。
走出茶馆,阳光有些刺眼。
沈砚深吸一口气,胸口的闷痛渐渐散去,只是指尖还残留着攥紧时的凉意。
他刚才险些失控,若不是顾及身份,恐怕己经拔出寒锋剑,向那壮汉追问楚山的下落了。
“公子请留步!”
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沈砚脚步一顿,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浅绿色衣裙的少女站在不远处,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腰间挂着一个绣着七星图案的镖囊,手里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脸上还带着泪痕,怯生生地躲在少女身后。
“刚才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少女走上前,对着沈砚福了一礼,声音清甜,“我是飞狐寨的弟子,名叫林巧。
刚才我师兄他们多有冒犯,还请公子不要见怪。”
沈砚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小女孩,问道:“这孩子是?”
“她叫丫丫,是我们寨里收留的战乱遗孤。”
林巧摸了摸丫丫的头,柔声道,“刚才我带着丫丫来城里买东西,没想到师兄他们会在这里闹事,让公子见笑了。”
沈砚沉默片刻,问道:“你们寨主楚山,平日里就是这样教弟子的?”
林巧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公子有所不知,师兄他们……其实是担心寨主的名声。
前几日黑鹰卫的人在城里散布谣言,说寨主和他们有所勾结,师兄他们气不过,才会对提及寨主名字的人这般敏感。”
“勾结黑鹰卫?”
沈砚眸色一沉,“这谣言是从哪里来的?”
“具体不清楚,只知道是几个黑鹰卫的人在酒肆里说的,还说……还说三年前沈啸舵主战死,是寨主泄的密。”
林巧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们寨主不是那样的人,当年他明明是为了护送逃难的百姓,才错过了报信的时机……你怎么知道这些?”
沈砚打断她,语气带着几分急切。
林巧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看着沈砚的眼神多了几分警惕:“公子……你认识沈啸舵主?”
沈砚没有回答,只是紧紧盯着她:“你刚才说,楚山是为了护送百姓才错过报信?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是我们寨主自己说的。”
林巧咬了咬唇,“三年前的事情,寨主很少提起,只是偶尔会对我们说,他对不起沈舵主。
可他从来没有和黑鹰卫勾结过,飞狐寨的人都知道,寨主这些年一首在和黑鹰卫作对,保护燕云的百姓……”沈砚的心乱了起来。
林巧的话,和父亲临终前的遗言截然不同,和复云社长老们的说法也大相径庭。
楚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背信弃义的泄密者,还是被冤枉的义士?
“公子?”
林巧见他神色变幻不定,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是不是复云社的人?”
沈砚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太过反常。
他定了定神,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只是个路过的商人,听闻过沈舵主和楚寨主的传闻,一时好奇罢了。”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林巧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总觉得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质,既不像商人,也不像普通的江湖人——尤其是他刚才提到沈啸时,眼神里的悲伤和恨意,绝非寻常路人会有。
沈砚快步走出张家口的主街,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
巷子里堆着些废弃的木料,墙角开着几朵紫色的野花,风吹过,带来一阵淡淡的草木香。
他靠在墙上,从怀中摸出那枚半截的黑鹰卫令牌,指尖摩挲着断裂处的棱角,心里一片混乱。
林巧的话是真的吗?
楚山真的是为了护送百姓才错过报信?
那父亲临终前为何要指认楚山泄密?
是父亲记错了,还是楚山在撒谎?
还有那个楚青霜,说书先生说她三镖退黑鹰,林巧说她护着战乱遗孤,这样的人,会是泄密者的女儿吗?
沈砚深吸一口气,将令牌揣回怀中。
不管真相如何,他都要亲自去飞狐寨一趟,找到楚山,问清楚三年前的事情,找到山河图,为父亲报仇。
他走出小巷,阳光正好,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飞狐寨应该就在那群山之中。
沈砚握紧背后的寒锋剑,脚步坚定地向城外走去——他与飞狐寨的纠葛,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