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远舟扣了扣警服胸口,立在弄口,任清晨未至的夜色将自己包裹。
他低头迎着街灯晕黄,鞋尖踩进洇湿的青石,整隅老旧洋楼在雾气中无声耸立,带理的铁门后,隐约飘来女人低泣,带着浮沉世事的无奈。
案发现场就在恒昌里。
一位法国银号房东今夜惨死自宅,上层租客和下层贫民都说未闻异象。
宋远舟刚奉命调来法租界刑事组,经验寥寥,对官场讳莫如深。
但他自幼习文练武,五官俊朗,眉宇沉静,早己学会察言观色,不动声色。
他举手敲门,屋内守夜女仆抹泪,踉跄着拉开门缝。
警灯照见客厅铺着深色波斯地毯,中央黄铜吊灯却未点燃,半盏昏暗煤油灯晃动不止。
房东赵先生的尸体歪倒沙发旁,脸色铁青,神态惊恐。
有淡淡苦杏仁味飘过,宋远舟屏息辨认,眼底闪过一丝寒意。
“不要靠近。”
他压稳嗓音,将女仆拦住,低声问,“是谁第一个发现赵先生倒下?”
女仆抽泣:“是我……晚上十点送夜点心,他还在喝茶,说夜凉心烦。
可一转身灯就灭了,等我拎灯回来,人己经倒下……”客厅安静得只剩煤油灯的微噼声。
宋远舟蹲下,抽出亲手准备的帕子托住赵先生手背,一丝青紫,指甲微弯。
他察看茶杯,一缕异香不散。
他望向女仆,声音柔和:“今日还有其他人来访吗?”
女仆细细想了片刻,泪声稍停:“傍晚有一位小姐,是穿学生服的,看模样年纪不大,说是赵先生表亲,送了一本医书。”
宋远舟微微一震——医书、学生服,印象浮现却一时间难以捕捉。
“她从正门进来?”
他追问。
“没有,”女仆眼下蓄着泪珠,“赵先生叫我开了西厢门,拍拍就走了,没说名字。”
原本简单的命案,在雾气缭绕的夜里增添几分诡谲。
宋远舟起身,轻轻收起桌上那本遗落的医书。
茶杯边隐有指痕,可惜煤油灯光偏暗,细节难辨。
思忖片刻,他转身向门外呼唤:“刘勇,叫法证来,取样查茶渣,再把地毯下的毛发收了。”
同事刘勇闻声挤入屋,点头应下,有些畏缩地掀开地毯角落。
“你怀疑什么?”
刘勇低声问。
宋远舟摇头:“不动声色罢了。”
他眼中波澜未起,心头却紧锁。
此案表面无奇,却与父亲当年蒙冤被捕的案件有一丝陌生却熟悉的味道——那时也是下毒,也是夜半,也有诡异来客,一切细节重叠得令人不安。
宋远舟拢紧警服下摆,唇线绷紧。
搬查单据时,他蓦然瞥见书柜下压着一封落满尘埃的旧信,封蜡是齐家的纹章。
宋远舟心头一紧,齐氏在上海名声极大,前清遗世贵族,近年却因内乱和青帮渗透,衰落不少。
那新仇旧怨,尽在家书一纸。
正要俯身取信,门外忽有脚步杂乱,有人推搡嚷道:“让一让!
有人受伤!”
宋远舟首起腰,见一细瘦的年轻女子头戴呢帽,风衣下隐约露出大学制服领口。
她扶着一名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后者胸口一片血迹。
女子取出纱布和剪刀,利落包扎,动作既快又稳,语调温和却不容置喙:“你忍着点儿,伤口要先压住。”
宋远舟见状快步迎上,察觉出女子神色内敛,不惧生死。
女子抬眼间,目光澄澈坚定,“我是骆语芸,医学院实习生。
刚在巷口遇见伤员,怕再出事,请警官协查。”
宋远舟点头,“请和我们一同做个笔录。”
他没把疑团道破,心知此女定与案中医书有关,身份扑朔。
骆语芸不闪不躲,迎着目光坦然:“方才在屋外拾得一块手帕,还有点血迹。”
宋远舟接过手帕,见帕角绣着“Y.Y.”字样。
空气在两人间短暂静止,刘勇插言:“赵先生认得她吗?”
女仆迟疑:“白天赵先生提过,说要请骆家小姐看诊,但没当面说过名字。”
夜色渐亮,有呼哨自街口远远传来,警灯映入湿漉街面,拉长众人身影。
宋远舟简短交代:“刘勇,你守现场。
骆小姐,麻烦你随我回警局补笔录。”
他与骆语芸并肩穿过弄堂,风中夹着新雨后的泥土气息。
驶近警局时,远舟忍不住深问:“骆小姐,何以深夜探案?
赵先生家你之前可曾来过?”
骆语芸表情平静,轻声道:“家兄数日前下落不明,曾与赵先生有旧。
我本意来求一线消息,未想突遇命案。”
她将来意如数道出,眉间隐忍蓄力,仿佛一池春水被风搅动,底蕴难窥。
宋远舟点头,将疑云记下。
父亲冤狱、赵家命案、骆语芸兄长失踪,这一夜平地起三案,真相似江面夜雾,远远望见星火,却终不得其门。
警局大楼灰墙阴影下,繁杂档案卷宗沉甸甸盖过微光。
宋远舟将医书、信件、血帕一一分门别类,请骆语芸入厅详谈。
初春晨曦将警窗斑驳映出。
彼时,外滩商船汽笛远起,租界闹市初苏。
宋远舟***桌前,看骆语芸谨慎答完每一句问话,心念百转,明知此案绝非孤证。
他深知,这只是风雨初现的第一案,背后必有更深的浪潮。
他目送骆语芸走出局门,初升的日光照亮她坚毅背影,一场关于身份与真相的博弈己然悄然开启。
而在这支离破碎的上海,一纸尘封家信或许足以颠覆命运的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