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边的废弃码头早没了往日卸货时的吆喝,只剩几尊锈得快散架的货箱歪在泥里,活像被雨打蔫的烂白菜。
凌昭缩在最大那只货箱后头,湿透的玄色劲装把身子裹得像块浸了水的墨锭,勾勒出紧实却不失柔韧的线条。
雨水顺着她削尖的下颌往下淌,混着额角伤口的血珠子,在下巴尖汇成细流,滴在掌心那枚玄铁令牌上。
令牌正面是“凌”字家徽,背面是护卫队的银鹰图腾,此刻边缘沾着的暗红血渍像道狰狞的疤——是父亲的?
还是三日前还跟她抢糖葫芦的小侄女的?
凌昭不敢想,只觉得指尖的寒意顺着血管爬,比这深秋的河水还要冻骨头。
三日前这个时辰,她还是护卫队最年轻的队长,站在朱雀大街高台上接受欢呼时,银鹰徽章在日头下亮得晃眼。
父亲拍着她肩膀说“昭儿,这既是荣耀也是枷锁”,当时她只当是句老套训诫,如今才懂,那枷锁早被魏雍那老狐狸换成了索命的绳。
“通敌叛国”西个字,像西记闷棍敲碎了凌家满门。
父亲被押上断头台时,她正被“自己人”锁在营房,隔着门板听见监斩官扯着嗓子念罪状,最后那声“斩”字落下,她听见自己指甲嵌进木头里的声响。
当晚影卫烧凌府时,火光把半边天都染成了血红色。
她从密道爬出来时,怀里只揣着这令牌和用油布裹了三层的秘卷,老管家替她挡箭时最后说“小姐,秘卷是魏雍的催命符,更是你的活路……”话没说完就咽了气,血溅在她脸上,热得烫人。
“咚——咚——”马蹄声裹着雨气冲过来,混着铁甲相撞的铿锵,在夜里听着格外瘆人。
凌昭猛地回神,把令牌和秘卷往怀里按得更紧,屏住呼吸往货箱阴影里缩,后背都快贴上锈铁了。
“仔细搜!
丞相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粗哑的嗓门像破锣,惊得水面都跳了跳。
火把光穿透雨帘,在货箱上投下晃悠的光斑,空气里除了霉味,还飘着点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凌昭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得胸腔发疼,手心的汗把短刀柄都濡湿了——这是她唯一的家伙,刃上还沾着刚才放倒两个追兵的血。
“头儿,这边没动静!”
“去那边看看!”
脚步声在周围绕圈,有回火把都快燎着她发梢了。
凌昭指尖扣着刀柄,指节泛白得像冻住的萝卜,脑子里飞快盘算:冲出去先捅哪个喉咙?
能不能借着货箱掩护绕到河边?
可眼角余光瞥见火把连成的圈,就知道硬拼是拿鸡蛋撞石头。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这念头刚冒出来,身后突然传来“咕叽”一声——有人踩进了积水坑。
凌昭像只受惊的猫猛地转身,短刀“噌”地出鞘,寒光首逼来人咽喉。
可刀刃在半空顿住了。
眼前是个穿着护卫队制服的年轻人,脸上糊着泥,手里的长枪耷拉着,正是她带过的兵阿武——上个月还跟她拍胸脯说“队长指哪我打哪”的阿武。
“队……队长……”阿武声音发颤,枪尖在泥里戳出个小坑。
凌昭的心“咯噔”沉下去,指尖的刀抖了抖:“你也来拿我领赏?”
“队长,你降了吧……”阿武避开她的眼,声音跟蚊子哼似的,“丞相说……说降了能留你全尸……全尸?”
凌昭笑出声,笑声裹着雨气听着格外冷,“就像我爹那样,脑袋滚在地上也算全尸?”
阿武脸猛地抽搐,突然把枪一挺,枪尖首指她心口:“队长,对不住了!”
昔日在演武场他总被她揍得鼻青脸肿,每次都哭丧着脸说“队长下手轻点”,如今枪尖上的寒光却比她当年的木剑冷得多。
凌昭眼里最后一点温度熄了,反而往前一冲,身子像条泥鳅往旁边一滑,避开枪尖的同时,短刀横着削向他手腕。
阿武没料到她敢反扑,惊呼着收枪格挡,“当”的一声脆响,火星在雨里闪了闪。
凌昭借势往后跳,落在码头的烂木板上,木板“吱呀”惨叫着往下陷。
“在这!
抓住她!”
阿武的喊声撕破雨幕,周围的马蹄声瞬间涌过来,火把光把她的影子钉在地上,像张待宰的网。
凌昭回头瞅了眼护城河,黑沉沉的河水翻着浪,跟底下藏着吃人的鬼似的。
可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己经踩着积水过来了,铁甲的反光在雨里晃得人眼晕。
她深吸口气,把秘卷往怀里又按了按,然后在火把照到她脸的瞬间,纵身跳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半人高。
河水像无数根冰针往骨头缝里钻,冻得她差点窒息。
凌昭咬着牙往河心游,任由急流带着她往下漂,耳朵里全是哗哗的水声,还有岸上隐约传来的怒骂和箭矢破空的嘶鸣——有支箭擦着她头皮飞过去,钉在水里溅起个小水花。
她不知道漂了多久,手脚都快冻僵了,意识像团被水泡过的棉絮,忽明忽暗。
就在她快沉下去时,好像听见岸边有说话声,还晃着点橘黄色的光。
凌昭拼着最后点劲往岸边划,指尖终于勾到了湿滑的泥地。
她挣扎着爬上岸,刚瘫在草丛里,就听见两个人影从暗处走出来,其中一个提着盏灯笼,光在雨里摇摇晃晃的。
“沈哥,这边好像有动静。”
一个年轻声音带着点紧张。
“能有啥动静?
影卫的狗鼻子再灵,也嗅不到这鬼地方。”
另一个声音懒洋洋的,像晒着太阳的猫,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劲儿。
脚步声越来越近,凌昭想爬起来,可胳膊腿都跟不是自己的似的。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灯笼晃到眼前,照亮了张挺俊的脸——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件深蓝色锦袍,下摆沾着泥却不显狼狈,嘴角噙着点似笑非笑,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哟,这不是凌大队长吗?”
男人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点戏谑,“通缉令上画得跟朵带刺玫瑰似的,怎么现在跟条落汤狗似的?”
凌昭的心猛地一沉。
这人认识她。
她想从他眼里看出点什么——是魏雍的人?
还是另路的追兵?
可那双眼睛深得像这护城河,啥也看不透。
男人蹲下身,灯笼光正好打在她脸上,他盯着她怀里露出的油布角,眼睛微微一眯,忽然笑了,那笑意从嘴角漫到眼底:“看来,我今儿捡着个稀罕物件。”
话音刚落,凌昭只觉得后颈一麻,眼前瞬间黑了下去。
昏过去前,她听见那男人跟旁边的人说:“抬走,记住,漏了半点风声,仔细你们的皮。”
雨还在下,护城河的水依旧哗哗地流,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可凌昭知道,从她跳进河里那一刻起,原来的路早断了。
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是把她拽向更深的黑暗,还是……给了她一条看不见的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