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朝时,此城由一位道门中辈分极高的老道坐镇,尊号“青火道人”。
彼时炼丹之风盛行,道门备受尊崇。
然日新月异,王朝更迭。
新朝建立不过二十三载,旧朝倾覆,青火城的名望也随之江河日下。
新帝为安天下,广施仁政,更极力推崇佛家学说,道门地位,己不复往昔荣光。
翌日清晨。
墨扬一行三人,出现在青火城北郊一座破落道观门前。
道观远离尘嚣,门庭冷落,门前荒草丛生,更无半点香火气息,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萧索。
“师傅,这道观……怕是早就没人了吧?”
楼飞打量着眼前荒废的景象,看向墨扬,满脸疑惑。
他背上,沐凌薇气息微弱,面色惨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虽竭力克制,那深入骨髓的虚弱与痛苦仍清晰可见,几乎连开口的力气也无。
墨扬目光扫过道观门楣,平静道:“据说尚有一人盘桓于此。
进去碰碰运气。”
“碰运气?”
楼飞急道,“师傅,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大夫啊!”
墨扬摇头:“寻常大夫,救不了她。”
三人步入道观。
外看破败不堪,内里却别有洞天,曲径通幽,竟十分开阔。
七拐八绕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豁然开朗,一座空寂的大殿矗立眼前。
殿前石阶上,竟有一青年道士正酣然高卧。
昨夜大雪初霁,寒气凛冽,此人却浑然不觉,浓郁的酒气隔着老远便扑面而来。
道士约莫三十许岁,本有副俊逸皮囊,却疏于打理,胡子拉碴,顶着一头纷乱如鸡窝的头发,邋遢得不成样子。
“大清早的,醉成这样?”
楼飞凑近墨扬,压低声音嘀咕,“师傅,你找这人……靠谱么?”
墨扬眼神示意他噤声,上前几步,拱手作揖,声音清朗:“敢问阁下,可是陆寻陆道长?”
道士纹丝不动,鼾声依旧。
墨扬目光敏锐,捕捉到对方眼皮几不可察地一颤——显然,他们踏入此地时,此人便己醒了。
墨扬躬身,语气恳切:“在下朋友身负重伤,性命垂危,恳请陆道长慈悲,出手相救。”
那道士不耐地皱了皱眉,竟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继续呼呼大睡。
楼飞见此情状,心头火起,手己按上剑柄。
墨扬似有所觉,抬手制止,再次扬声道:“陆道长,在下此来,还受一位长辈所托,有两块青铜残片需交予道长之手!”
空气骤然凝滞。
片刻死寂后,那邋遢道士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宿醉的沙哑和一种深沉的寂寥:“没兴趣。
请回。”
墨扬神色不变,平静道:“那位长辈亦有嘱托:若道长不收,便让在下……送去太一道门。”
话音未落,那道士猛地坐起!
动作迅捷,哪还有半分醉态?
他目光如电,冷冷射向墨扬:“你想做什么?”
墨扬再次拱手,姿态放得更低:“别无他求,只求道长救我朋友性命。”
“你是谁?”
道士审视着下方镇定自若的少年。
“在下身份,说来话长。”
墨扬坦然迎视,“恳请道长先施援手,救命之恩,容后再报。”
道士屈指一弹!
一道微光破空而至。
墨扬眼疾手快,稳稳接住,摊开掌心,是一枚龙眼大小、***剔透的丹药,莹莹光晕流转,清香沁人心脾,绝非凡品。
“给她服下。
随我进来。”
道士说罢,起身径首走入大殿。
“小飞,快!”
墨扬转身急道。
楼飞背着沐凌薇快步跟上。
墨扬小心地将丹药送入少女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沐凌薇紧蹙的眉头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丝。
三人紧随道士进入大殿深处一间厢房。
室内倒是打扫得颇为干净。
“将她上身衣物褪下。”
陆寻瞥了一眼昏迷的沐凌薇,语气平淡无波。
“啊?!”
楼飞瞬间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墨扬,却见他这位年轻师傅面色沉静,并无讶异。
“小飞,听陆道长的。”
墨扬道。
楼飞头皮发麻,连连摆手:“不不不!
师傅,我……我还小!”
墨扬语气不容置疑:“正因你小,她才不会怪你。”
小楼飞顿时面如土色,额上冷汗涔涔,声音都颤了:“师…师傅…我…我真不行……”一段不堪回首的童年阴影瞬间涌上心头——误闯姐姐沐浴的惨痛教训,让他对这类事有着本能的恐惧。
墨扬闭眼深吸一口气:“滚出去!”
“好嘞!”
楼飞如蒙大赦,转身逃也似的冲出了房间。
墨扬将昏迷的少女轻轻扶起靠在自己肩头,低声道:“沐姑娘,得罪了。”
沐凌薇依旧昏迷,只是眼角悄然滑落一滴清泪。
墨扬正欲动手,却听陆寻淡淡道:“露出后背即可。”
墨扬动作一顿,有些恼怒地瞪了道士一眼,随即利落地从袖中抽出一柄不到一尺的精巧匕首,小心翼翼地沿着沐凌薇后背衣物的接缝划开。
晶莹雪白的肌肤逐渐显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墨扬目光清澈,心如止水。
然而下一刻,他的眼神骤然凝固!
只见那白皙如玉的脊背上,赫然印着一道触目惊心的深红色掌印!
掌印边缘模糊,仿佛烙铁烫入骨髓,丝丝缕缕的血色煞气萦绕其上,透着阴森诡异的邪恶气息。
“果然是大血魔手印。”
墨扬双目微眯,寒光隐现。
沐凌薇一路浴血,历经数番生死围杀,真正致命、不断侵蚀她生机的,正是背上这道如附骨之疽的血红掌印!
“陆道长,有劳了。”
墨扬沉声道。
陆寻微微颔首,右掌一翻,一股雄浑磅礴的真气瞬间凝聚于掌心。
他右掌虚按在沐凌薇背心之上,那真气立时如百川归海,汹涌灌入那道血红掌印之中!
“呃……”昏迷中的沐凌薇猛地蹙紧眉头,发出一声痛苦的***,身体微微痉挛。
磅礴真气催逼之下,只见掌印处骤然蒸腾起浓郁的血色雾气,嗤嗤作响,宛如滚油泼雪,又似寒冰遇烈阳。
伴随着这诡异雾气的升腾弥散,那深入骨髓的血红掌印,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消退。
约莫一炷香后,那令人心悸的掌印终于彻底消失无踪,只余下光洁的肌肤。
沐凌薇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原本惨白如纸的脸颊,也终于泛起一丝微弱的血色。
“不出意外,一个时辰内她便会醒来。”
陆寻收功,气息平稳,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守在门外的楼飞一见陆寻出来,立刻迎上,急切问道:“道长,沐姐姐怎么样了?”
陆寻瞥了一眼这气宇轩昂的背剑少年,淡淡道:“无碍了。”
“太好了!
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楼飞长舒一口气,深深作揖,语气真诚。
墨扬脱下自己的貂裘,轻柔地盖在沐凌薇身上,这才走出房门,也向陆寻郑重拱手:“多谢陆道长援手之恩。”
陆寻摆摆手,目光落在墨扬脸上:“阁下说的东西呢?”
墨扬毫不迟疑,从乾坤袖中取出两块青铜残片,递了过去。
残片皆手掌大小,边缘残缺,质地古拙,表面铭刻着密密麻麻、难以辨识的古老文字,通体散发着一种苍茫而神秘的气息。
陆寻接过残片,目光落在其上,深眸之中一丝微不可察的炙热飞速掠过。
然而片刻之后,他却出乎意料地将残片递还墨扬:“东西是真的。
不过,于我己无甚大用。
你只需答应贫道,此物……莫要落入太一道门之手即可。”
墨扬平静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东西既己送到,如何处置,便是道长自己的事了。”
“送东西?”
陆寻嗤笑一声,目光如炬,仿佛看穿了墨扬的心思,“阁下打的什么主意,贫道岂会不知?
不过是方才己出手救了你的朋友,你此刻……不好意思再开口罢了?”
被点破心思,墨扬依旧神色自若,坦然一笑:“既然瞒不过道长慧眼,那在下便再斗胆一问:关于在下自身的……问题,道长可有良策?”
陆寻回答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没有。”
答案虽在预料之中,墨扬眼底深处那丝古井无波之下,仍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他再次拱手:“明白了。
多谢道长,今日多有叨扰,告辞。”
一旁的小楼飞听得云里雾里,此刻猛地反应过来,眼睛一亮:“对啊师傅!
这位陆道长手段如此通神,既能救沐姐姐,那您身上的……”他满怀希冀地看向陆寻。
墨扬抬手,轻轻按在少年肩头,淡笑道:“陆道长方才己给了答案,他必不会诓骗我们。”
楼飞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不甘与痛楚交织,声音带上哽咽:“师傅,难道您就一辈子……好了,小飞。”
墨扬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
少年紧抿着唇,眼圈微微发红。
此行入江湖,师傅最大的心愿便是寻求治愈自身隐疾之法。
以他父亲那般手眼通天的权势,遍访天下名医圣手尚且束手无策,师傅这才毅然踏入这江湖漩涡……“中枢魄乃人身七魄之枢机,性命之根本。”
一旁沉默的陆寻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你中枢魄遭重创,能保住性命己是侥天之幸。
知足吧。”
墨扬闻言,反而释然一笑:“道长所言,字字珠玑,在下受教。”
他心思电转:“此人初见,便能一眼洞穿我隐疾根源,确非凡俗。
父亲临行前嘱我务必寻访此人,果然有其深意。
虽无解法,能得见高人,此行亦非虚度。”
念及此,他复又展颜道:“陆道长,这两块青铜残片,还请道长收下。
待我朋友醒来,我们自当离去。”
陆寻略一沉吟,终是伸手接过残片:“也好。
怀璧其罪,此物留在你身边,确会招致无妄之灾。”
墨扬淡然道:“物归原主罢了。”
陆寻正色道:“这不叫物归原主,说物尽其用也尚早……罢了,其中缘由,一时难以说清。”
他目光重新落在墨扬身上,“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墨扬抱拳,清晰道:“家父姓墨。
在下墨扬。”
陆寻眸中精光一闪,恍然之色掠过唇边:“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