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约莫三十出头,穿着件半新的碎花褂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在脑后挽了个髻,颧骨略高,嘴唇薄薄的,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透着精明和算计。
一进门,那目光就像探照灯似的在我身上和堂屋里扫了一圈,嘴角撇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这就是大嫂王翠花了。
记忆里关于她欺压原主的画面瞬间鲜活起来——顺手牵走篮子里刚摘的嫩瓜,阴阳怪气地嘲讽原主干活慢吃得多,甚至在婆婆面前煽风点火。
“是翠花啊。”
杨婆子见到她,脸上的厉色稍稍收敛,但语气依旧不怎么好,“你来干啥?”
显然,她对这长媳也并非多么待见,只是比起我这个“买来的”,总要客气两分。
“瞧婶子说的,我这不是来看看秀婉妹子好了没嘛!”
王翠花笑得夸张,目光却落在我刚刚放下的空碗上,声音拖得长长的,“哟,这是刚吃完?
秀婉妹子这病了一场,胃口倒没差嘛。
也是,躺着不动弹,可不就光剩下吃了?”
这话刻薄得几乎不加掩饰。
杨婆子哼了一声,没接话,像是默认了。
王翠花越发来劲,走上前几步,几乎凑到我面前,眼睛在我脸上身上逡巡:“要我说啊,秀婉妹子,你这身子骨也太不经事了。
这才开春,地里活计正忙的时候,你就躺了好几天。
工分挣不着,还得让婶子伺候你,这哪家媳妇是这样的?
也就是我们老杨家心善……”她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带着一股劣质头油的味道。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胃里又是一阵不适。
记忆里,原主每次面对王翠花这样的刁难,都是低着头,绞着衣角,嗫嚅着说不出话,最后要么被气哭,要么被骂得更狠。
王翠花显然期待看到同样的反应,见我不说话,只当我是和以前一样怕了她,得意之色更浓,目光又瞄向了柜子上放着的一个小簸箩,里面似乎装着几个野苋菜团子,是杨婆子早上刚摘回来准备晌午吃的。
“哎,这苋菜看着挺嫩,”她说着,伸手就自然地要去拿,“正好,我家狗蛋这两天没啥胃口,我拿两个回去给他尝尝鲜……”以往,她就是这样,看中什么拿什么,原主和杨婆子大多默许,至多背后骂两句。
但这一次,她的手还没碰到簸箩,我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阻拦:“大嫂。”
王翠花的手顿在半空,诧异地扭头看我,似乎不敢相信我会开口。
我抬起眼,平静地看着她,尽管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但声音尽量稳住:“这菜是妈刚摘回来,预备着一家子晌午吃的。
狗蛋要是没胃口,大嫂还是回去给他熬点米粥更好消化,这野菜粗糙,怕孩子吃了更不适。”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杨婆子停止了摘菜的动作,惊讶地看过来。
连躲在门后的二丫,也睁大了眼睛,怯怯地偷窥。
王翠花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伸出去的手收回来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僵在那里,显得十分尴尬。
她大概从未想过,这个一向软柿子似的弟媳,居然敢当面驳她的面子,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你……”她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声音尖厉起来,“林秀婉!
你这话什么意思?
几个破野菜团子,金贵得不行了?
我当大嫂的拿两个给孩子尝尝,怎么了?
轮得到你来说三道西?
别给脸不要脸!”
若是原主,被她这么一吼,怕是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但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甚至在她喘气的间隙,还轻轻咳嗽了一声,显得越发虚弱,但说出的话却寸步不让:“大嫂言重了。
不是金贵,是家里实在没什么吃的了。
就这点野菜,还是妈一早去地里辛苦挖来的。
狗蛋是孩子,大娃、二丫、三宝也是孩子,都饿着肚子等着晌午这口呢。
大嫂要是实在想要,不如等我下午好些了,也去地里看看,若能多挖些,再给狗蛋送过去?”
我这话说得慢条斯理,既点明了自家的困难,又暗指她不顾别的孩子死活,还显得自己通情达理。
王翠花被噎得满脸通红,指着我“你”了半天,也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她大概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林秀婉,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撒泼?
对方病怏怏的,说得还在理。
硬抢?
婆婆还在旁边看着。
她最终把目光投向杨婆子,带着哭腔道:“婶子!
你看看她!
这病了一场,倒是把胆子病肥了!
我好歹是你们老杨家长媳,拿两个菜团子怎么了?
她就这么磕碜我!
这家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杨婆子脸色变幻不定。
她固然不喜欢王翠花占便宜,但更不习惯我的反抗。
她张了张嘴,习惯性地想呵斥我。
我却抢先一步,微微垂下眼睫,声音带上一丝疲惫和委屈,却足够让所有人都听见:“妈,我不是要顶撞大嫂。
只是……三宝还在屋里发烧,咳得厉害,晌午总得让他吃点东西……我这当娘的,没本事,就指着这点野菜了……”这话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杨婆子刚要冒头的火气。
孙子到底是亲的。
她可以嫌弃我这个媳妇,但不能不顾及发烧的孙子。
再看王翠花那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对比我“病弱”却“为子争取”的模样,心里的天平微微倾斜了。
她最终没好气地冲王翠花挥挥手:“行了行了!
几个野菜团子也值当你吵吵!
狗蛋想吃,你自己不会去挖?
没事就回去,别在这添乱!”
王翠花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婆婆居然破天荒地没帮着她!
她看看杨婆子,又看看我,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好!
好得很!
林秀婉,你等着!”
她最终狠狠跺了跺脚,指着我又放了一句毫无新意的狠话,扭身气冲冲地摔门走了。
院门被她摔得震天响。
院子里一时间只剩下我和杨婆子,以及门后吓得大气不敢出的二丫。
杨婆子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重新坐回小凳子上,用力地摔打着手里的野菜,嘟囔道:“一个个都不省心……”我站在原地,悄悄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手心全是汗。
看着王翠花消失的方向,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但这一次,我没有害怕,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微弱的暖流在心底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