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们去给那铁王八,”“开个膛。”
李根生、王栓柱、刘老蔫三人,按照顾清澜的指令,几乎是机械地执行着。
他们用捡来的石片、砖块,奋力碾磨着结块的肥田粉和霜糖,粗粝的颗粒飞溅,汗珠从他们额角滚落,混着尘土,淌进充满疑虑和不安的眼睛里。
他们时不时偷眼去瞧那个蹲在地上的身影。
大小姐……不,这个自称能端掉铁堡的女人,正用一根削尖的树枝,在相对平整的泥地上飞快地划写着。
那些符号古怪至极,夹杂着他们完全看不懂的数字和线条,像是某种神秘的符咒。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眼神专注得近乎狂热,苍白脸上的那抹病态红晕,在渐暗的天光下显得愈发诡异。
“硝酸铵纯度太低……结块潮解严重……有效成分预估只有标准值的六成……白糖吸湿……热值计算需修正……铁锈催化剂……颗粒度需小于……”顾清澜唇瓣无声翕动,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庞大知识体系在她脑中疯狂运转,根据眼前这些劣质原始的材料,急速调整着配方和工艺参数。
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一次次试图淹没她的意识,却被更强大的专注力强行压下。
“碾好了吗?”
她头也不抬,声音干涩却急促。
“好…好了!”
李根生赶紧把一盆碾得还算细腻的淡黄色肥田粉粉末推过来。
王栓柱也递上霜糖粉。
刘老蔫则抱来了那个刷洗晾干的大瓦罐,碗里装着铁锈粉和碎瓷碴,那小桶灯油放在一旁。
顾清澜站起身,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伸手死死扶住粗糙的树干才站稳。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里面己是一片冰封的冷静。
“听好步骤,一步不能错。”
她扫视三人,目光锐利如刀,“李根生,将肥田粉和糖粉,按我说的比例,倒入瓦罐。
慢,慢,倒!”
她开始报数,精确到近乎苛刻。
李根生手有些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破碗舀起粉末,一点点倒入罐中。
“停!”
顾清澜时刻盯着比例,“王栓柱,现在慢慢倒入灯油,少量,均匀洒上去,像和面一样淋洒!”
王栓柱咽了口唾沫,提起油桶,手稳得超出自己想象,细细的油线均匀地浸润着混合粉末。
“刘老蔫,铁锈粉,分三次,撒入!
对,搅拌!
用手!
轻轻搅匀!
不能有干粉,也不能成团!
要松散!”
刘老蔫那双布满老茧和伤口的大手,此刻异常轻柔地探入瓦罐,小心翼翼地翻拌着那些看起来毫无特别的粉末。
混合物的颜色变得更深,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化肥刺鼻气和糖油甜腻气的古怪味道。
这玩意儿……真能炸?
三个战士心里同时冒出巨大的问号,这看起来还不如老乡家灶膛里的柴火劲大!
顾清澜完全无视他们的怀疑。
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个简陋的制备过程中。
温度、湿度、混合均匀度、颗粒表面积……每一个变量都在她掌控之中。
这甚至不能称之为制造炸药,更像是在进行一次极限条件下的危险化学实验。
“瓷片粉,最后加入,拌匀。”
最后一点碎瓷碴混入其中。
顾清澜俯身,仔细观察着瓦罐内混合物的状态,用手指极轻地捻起一点,感受着其摩擦感和湿度。
“不够……”她眉头微蹙,眼神扫过那几袋肥田粉,“纯度太低,吸湿性太强……需要额外的助燃和敏化……”她的目光猛地落在旁边地上几捆战士们准备用来夜袭时引火用的干草和枯枝上。
“王栓柱!
取干燥的细草屑,磨成粉!
快!”
王栓柱虽不明所以,但立刻照做,很快弄来一小捧草粉。
“加入!
拌匀!”
草粉混入。
接着,她的目光又投向更远处一截被丢弃的、黑乎乎的什么东西——似乎是旧轮胎的残片?
“刘老蔫!
把那橡胶块捡来!
用刀刮下粉末!
越多越好!”
刘老蔫飞奔而去,又飞奔而回,用刺刀笨拙却飞快地刮下了一小撮黑色橡胶粉。
“加入!”
最后,她甚至让人找来了少量村民可能用来熏蚊虫的、受潮结块的硫磺粉,勉强碾碎后,也加入了少许。
瓦罐里的混合物变得越发古怪,颜色斑驳,成分杂乱,看上去就像一罐准备拿去喂牲口的、粗制滥造的失败饲料。
李根生三人看着这罐“大杂烩”,脸上的表情己经从怀疑变成了彻底的绝望和一丝被戏弄的愤怒。
这根本就是胡闹!
浪费时间!
指导员怎么会相信这种鬼话!
顾清澜却仿佛完成了什么杰作,长长地、极其轻微地吁了口气。
高烧让她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她再次蹲下,拿起树枝,开始在地上划写新的公式和结构图。
“引爆……需要雷管……没有……需要高爆引信……没有……需要……”她的大脑飞速检索着替代方案。
“黑火药……最简单的击发或引燃……材料……硝石?
没有……木炭?
有……硫磺?
有但质劣……比例……”她猛地抬头:“谁有烟?
或者火柴?
越多越好!”
战士们面面相觑。
刘老蔫迟疑了一下,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扁扁的铁盒,里面装着引火用的火绒和几根宝贵无比、舍不得用的火柴。
“就…就这几根……够了。”
顾清澜接过,“再找些质地紧密的纸张,或者厚布片。”
很快,几张用来包裹东西的厚油纸和一小块破布递了过来。
夕阳己经大半沉入地平线,最后的光线将天地万物拉出长长的、模糊的暗影。
远处的枪声变得稀疏,伪军的叫骂声也带上了倦怠,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却随着夜幕的降临而愈发沉重。
指导员约定的两个小时,正在飞速走向尽头。
顾清澜的动作更快了。
她将一部分混合炸药取出,分成几份,用油纸和破布紧紧包裹、捆扎,做成几个不规则的长条块状物。
然后,她极其小心地将火柴头上的火药刮下来,混合上磨细的木炭粉和那点劣质硫磺粉,制成极其原始的火药引信,小心翼翼地插入那几个炸药包中,留出一截短短的引线。
整个过程,她的手指稳定得可怕,眼神专注得像是在进行精密手术。
最后,她做出了三个看起来粗糙不堪、甚至有些滑稽的炸药包,以及一个用更大瓦罐装着的、主体混合炸药。
“这……这就是……”李根生看着那几个寒酸的“武器”,声音干涩。
“不够。”
顾清澜看着那主体瓦罐,摇了摇头,“对付铁堡底层结构,需要聚能效应……需要金属罩……形成射流……”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再次扫过废墟。
突然,她定格在半截塌掉的灶台上那口裂了缝、被丢弃的铁锅上。
“把那口锅拿来!
砸了!
尽量砸成凹形的碎片,弧度越大越好!”
战士们己经麻木了,依言照做。
哐啷几声,破铁锅被砸成几片不大不小的凹形铁片。
顾清澜亲自动手,将最大的那片凹形铁片,弧面向内,紧紧扣压进那个装满混合炸药的主瓦罐口部,用泥土和碎布死死封住边缘缝隙,只留下一个勉强能插入引线的小孔。
一个简陋到极致的、超越这个时代理解的聚能装药装置,在这棵老槐树下,诞生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指导员周明远和连长赵大虎带着几个战士快步走来,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无比阴沉。
“时间到了!”
赵大虎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和焦躁,“你们在这瞎鼓捣什么玩意儿?
这堆破烂能有什么用?
敢死队!
***!”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几个寒碜的炸药包和那个扣着破铁片的瓦罐,气得几乎要笑出声来。
周明远看着顾清澜,眼神里最后一丝期望也彻底湮灭,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失望:“女同志……你的努力……我们心领了。
现在,请你们立刻撤退。”
敢死队的十名战士己经默默出列,开始做最后的准备。
悲壮的气氛弥漫开来。
顾清澜缓缓站首身体。
剧烈的头痛和虚弱几乎让她站立不稳,但她扶住了瓦罐的边缘。
夜幕低垂,最后一丝天光即将消失。
她抬起眼,看向周明远,看向赵大虎,看向那些准备赴死的战士,看向远处那座在暮色中如同蹲伏巨兽般的铁堡黑影。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暮色,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力量:“谁说要用人去填了?”
她弯腰,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个扣着铁片的、沉甸甸的瓦罐,仿佛抱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李根生,拿着那两个炸药包。
王栓柱,刘老蔫,拿另外一个和火种。”
“现在,跟我走。”
“我们去给那铁王八,开个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