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志塬南端的黄土高原在淡青色的天光中渐渐苏醒,沟壑纵横的土地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周文远站在万祥山顶,任晨风吹动他花白的头发。
这是他第八十七次登上这座以英雄之名命名的山丘,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远处推土机的轰鸣声己经隐约可闻,像是大地低沉的心跳。
周文远眯起昏花的眼睛,望着脚下这片生养了他家十八代人的土地——和盛镇。
那些纵横交错的街巷,那些青瓦灰墙的院落,那些炊烟袅袅的人家,很快都将被现代化的开***潮所吞没。
他紧了紧手中的蓝布包袱,里面是一本泛黄的族谱,纸页己经脆薄如蝉翼。
族谱的封面用端正的楷书写着《宁州周氏宗谱》,翻开第一页,赫然写着: "周斯盛,字子才,号际岩,宁州新华周家人。
嘉靖三年生,隆庆三年卒,年西十有五。
嘉靖癸丑科进士,授西川道监察御史,巡按辽东..."周文远的手指轻轻抚过这些墨迹,仿佛能触摸到先祖的脉搏。
这位明代嘉靖年间的监察御史,正是周家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的起点。
近五百年过去了,周家的血脉如同黄土高原上的白杨树,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
"爸,该下山了。
"儿子周建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开发办的李主任说今天就要开始测量了。
"周文远没有回头,只是将族谱小心地收进包袱。
"建国,你看这万祥山,"他指着脚下的山丘,"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周建国扶了扶眼镜:"知道,是为了纪念抗日英雄何万祥。
您给我讲过好多遍了。
""何万祥本来不姓何,他姓朱,是咱们宁县人。
"周文远的目光投向远方,"1931年,十六岁的他参加了刘志丹的红军,为了不连累家人,改名叫何万祥。
1944年,他在山东牺牲时,才二十九岁..."周建国轻声打断:"爸,这些历史您都记在本子上了,不会丢的。
"周文远摇摇头,从包袱里又取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上工整地写着《和盛记忆》,扉页上是一行苍劲有力的大字:"谨以此书,纪念生我养我的土地。
""开发是好事,"周文远缓缓说道,"乡亲们能住上新楼房,年轻人能有工作,孩子们能上好学校。
可是建国,我们不能在向前跑的时候,把过去的魂给弄丢了。
"他翻开笔记本,第一页己经写满了字: "1524年,明嘉靖三年,周斯盛出生于宁州新华周家村..." "1913年,和盛镇还叫邱家寨..." "1914年,县长曾麟绶题和盛以易其名,取和合兴盛之意..." "1928年,民国十八年馑,饿殍遍野..." "1944年,何万祥牺牲,年仅二十九岁..."周建国的眼睛湿润了。
他这才明白,父亲这些年来走村串乡、访老问贤,不是在怀旧,而是在抢救。
抢救一段段即将消失的记忆,抢救一个个即将被遗忘的名字,抢救这片土地的灵魂。
"我答应了开发办,下周就搬。
"周文远的声音很平静,"但在那之前,我要把这件事做完。
"风吹过塬上,卷起细小的黄土颗粒。
周文远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黄土的腥味和槐花的甜香。
这是故乡的味道,是刻在基因里的记忆。
他打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上写下: "2025年5月17日,万祥山顶,晨。
推土机己至,记忆永存。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是历史的回声。
周文远知道,物质的故乡终将改变,但精神的故乡可以永存。
而他所要做的,就是在这最后的时刻,为后世留下这把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
山下,推土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
山上,一位老人用颤抖的手,写下了一个时代的记忆。
风更大了,吹动着笔记本的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着,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那些永不消逝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