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断弦01岳楚芸回来了。这消息是春桃气喘吁吁地带过来的。我指尖正捻着丝弦,
拨过《相思引》里最缠绵悱恻的一句。拨弄琴弦的手指顿在半空。
“她……不是嫁去江南了吗?”“说是和离归家,听说、听说境况很是艰难。
三公子他、他亲自去接的,现下把人安置在城南的别院里了!”春桃喘着粗气,
眼底是压不住的担忧。“三公子这会儿正在正厅里,跟侯爷和夫人闹呢!
奴婢听正房的姐姐们说,三公子说,非岳小姐不娶!就要把岳小姐娶进府里,
给正头娘子的名分!”“非她不娶……”我喃喃着这四个字,指尖无意识地弦上重重一划。
“铮——!”弦断了。我脑中嗡地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也断了。
那最后一个音在院子里孤零零地拖着尾,突兀地悬着,然后不甘不愿地散了。
02我盯着那根蜷曲的断弦。心口像是被那只断弦猛地勒紧了。又骤然松开,空落落地悬着,
坠得发慌。神思飘回了三年前那个午后。醉醺醺的俞美成闯进画舫,
带着一身酒气和侯府小公子特有的贵气。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迷离地落在我脸上,看了很久。
然后,他带着酒气的指尖拂过我的眼角眉梢。低低地笑了一声,又轻又烫地砸在我心上。
“像……真像。”那声音里,有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怅惘。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被他带回侯府的第一夜。他给了我温柔,也给了我残忍。
我听着他在我耳边呢喃着“芸儿……”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自己的位置。
一个眉眼酷似他心头白月光的影子。一个能暂时填补他心中遗憾求而不得的慰藉品。
03我在这小院里住了三年。从倚红楼那个抱着琵琶的清倌人,
到如今侯府后院一株攀着大树的藤蔓。俞美成给了我一方遮风挡雨的屋檐,
给了我一个妾室的名分。锦衣玉食,仆妇环绕,时兴的料子、精巧的首饰从没断过。
他得了闲,便来听我弹琵琶。府里的下人,都知道我得宠,
见了我也都恭敬地垂首唤一声“芳姨娘”。我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断了的琴弦。
那首《相思引》的调子还在指尖残留。俞美成最爱听这首曲子。每一次,
他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听着听着,眼神便像蒙了层江南的薄雾,飘渺地落在我脸上,
又像是穿透了我,落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他的目光流连在我眉眼之间,
带着一种近乎沉迷的叹息:“你这眉眼,真真是像极了她……”像极了谁?
答案从来不必说出口。侯府里无人不知,三公子心尖尖上搁着的,是那个远嫁的青梅竹马。
岳家那位名动京华的嫡小姐,岳楚芸。04我见过岳楚芸的画像。一次他醉酒,我去寻他。
书案上,压着一张精心装裱过的仕女图。画上的女子,云鬓轻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一身清贵气度,尤其是那双眼睛——水光潋滟,顾盼生辉。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抚上自己的眼角。是了,就是这三分轮廓,七分神韵。
几乎是我揽镜自照时的模样,却又比我多了十分浑然天成的骄矜与明媚。画轴旁,
一行小字:“楚芸小像”。那一瞬,心口像被细密的针狠狠扎了一下。尖锐的疼,
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卑微。我得到的这点暖,这点好,不过是借了旁人的光,
照在我这个赝品身上罢了。05我感激俞美成,发自肺腑。
他把我从迎来送往、身似浮萍的倚红楼里捞了出来,给了我一方遮风挡雨的屋檐。
这份感激里,也曾悄然滋生出一点朦胧的期待。或许日子久了,石头也能捂热?
或许他偶尔凝视我时,眼底的温柔,并非全然是给画中人的?然而此刻,那句“非她不娶”,
像一场兜头浇下的冰雨,瞬间将那点自欺欺人的暖意浇得透心凉。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低头,才发觉指尖被那根断弦边缘划破了。血珠从伤口渗出,一滴,无声地落在裙裾上,
晕开一小朵暗红的花。我静静地看着那点红。也好。我慢慢松开抱着琵琶的手,
任由它搁在膝上。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从画舫抬进侯府的那一刻起,我就该明白的。
这偷来的三年安稳,不过是借了别人的光。如今正主归来,我这个赝品,合该退场。
我抬起眼,目光越过窗棂,望向正厅的方向。俞美成此刻,是否已经说服了侯爷夫人?
还是仍在据理力争?第二章 别语01“三公子被侯爷动了家法!脊杖二十!
”“三公子在祠堂绝食,病倒了……”“侯爷夫人……松口了。”“婚期定了,
就在下月初三。”每一次,我都只是安静地听着,手里的绣绷针脚依旧细密。
侯府开始忙碌喧嚣。喧闹的人声、搬动器物的声响,隔着重重庭院,
依旧能清晰地传进我这方冷清的角落。下人们经过我的院门,脚步匆匆,
眼神却忍不住飘进来,毫不掩饰的同情与怜悯。我似乎成了这侯府喜气里,
一道格格不入的阴影。婚礼前一日傍晚,俞美成来了。他踏进小院,径直走到我常坐的窗边,
目光扫过我案几上的琵琶。“弦断了?我差人找师傅来换上,或者……”他顿了顿,
“寻一把新的送你。”“多谢公子美意。”我垂着眼,“弦断了,是它的命数。
”俞美成喉结滚动了一下,沉默了片刻。小院里只剩下暮风穿过枝叶的沙沙声。他抬手,
似乎想像往常一样抚过我的眉眼,却在半空停住,最终只是虚虚落在我的肩头,力道很轻。
“你向来懂事。”他低叹一声。“芸儿她……这几年吃了太多苦。”他提起这个名字时,
声音里都带着珍重和心疼。“你安心在府里住着,侯府不会亏待你分毫。芸儿性子最是柔善,
她也绝不会为难你。往后……日子还长。”我微微屈膝,声音柔和轻快,“妾身明白。
恭喜公子,恭喜岳小姐。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天大的喜事,妾身真心为公子和岳小姐高兴。
”俞美成明显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好,你明白就好。”“你早些歇着。
”他站起身,转身离开,月白色的袍角消失在院门口的暮色里。强撑的力气瞬间抽离,
我跌坐回椅中。那些在琵琶声里悄然滋长的卑微期盼,
那些让我恍惚以为可以抓住的暖意……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原来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溺,
才是最痛的酷刑。是该离开了。02震天的锣鼓唢呐响彻了整座侯府。红妆十里,宾客盈门。
我坐在自己冷清的小院里,听着那喧嚣鼎沸,像隔着一个世界。第二日清晨。
我换上了一身藕荷色衣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简单的银簪。走进正厅时,满堂的喜庆红。
俞美成一身大红吉服,精神奕奕,眉宇间是夙愿得偿的意气风发。他身侧,
端坐着新夫人岳楚芸。我终于见到了她本人。比画像上成熟了些。褪去了少女的青涩,
却更添了几分经历世事后的沉静风韵。一身正红,金钗步摇,华贵端庄。她的眉眼果然极美,
像清晨带着露珠的牡丹。即便经历变故,那份骨子里的美好并未折损分毫。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她微微侧头,
正低声与俞美成说着什么,唇角含着温柔的笑意。俞美成看她的眼神,
专注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那里面盛满的,是我从未见过的、滚烫的珍视与爱意。
金童玉女,璧人无双,不外如是。我垂下眼,敛去所有情绪,走上前,姿态恭顺地跪下。
“妾身柏氏,恭请少夫人用茶。”“妹妹快请起。”她的声音柔婉动听,像山涧清泉。
“日后同在府中,不必如此拘礼。”她的视线在我眉眼间停留了片刻,温和地笑了笑,
说了几句关怀之语。我站起身,再次深深福礼。抬起头,看向主位上的两人,
声音清晰而坚定。“公子,少夫人,妾身有一事相求。”俞美成脸上的笑容未消,
带着一丝询问:“何事?但说无妨。”我深吸一口气,“妾身感念公子三年收留照拂之恩,
亦感念少夫人宽厚仁善。然妾身出身微贱,自知蒲柳之姿,德才浅薄,实不堪长留府中,
徒惹非议。今日斗胆,自请离府,望公子、少夫人恩准。”俞美成脸上的笑容僵住。
他猛地站起身,眉头紧锁,“你说什么?你……”岳楚芸也愣住了,美丽的脸上满是诧异。
她看了看俞美成,又看向我,柔声劝道:“妹妹何出此言?你在府中多年,
早已是侯府的一份子。外面世道艰难,你一女子孤身在外,如何使得?快别说这些傻话。
”她的劝慰能听出是带着真心实意的关切。我再次深深拜下,姿态卑微,心意却无比决绝。
“少夫人仁厚,妾身铭感五内。然妾身心意已决,万望公子、少夫人成全。
”俞美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看着我一再叩拜的姿态,
又看着身边新婚妻子温和却带着询问的目光。他紧绷着脸,烦躁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愠怒。
“罢了罢了!你既执意如此,便随你去!”“谢公子、夫人恩典!”我额头触到冰凉的地砖,
心却像卸下了千斤重担。03离开那日,天色阴沉。我背着一个蓝布包袱,
里面是几件素净的旧衣和一点私房体己,怀里抱着那把断了弦的琵琶。
岳楚芸身边的贴身嬷嬷快步追了出来,手里捧着包袱,态度恭敬。“柏姑娘留步。
这是夫人让老奴交给您的,一点心意,夫人说……请您务必收下,万望珍重。”我默默收下。
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姨娘!等等!”春桃背着一个小包袱,
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奴婢求了少夫人的恩典……以后您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奴婢能洗衣做饭!还可以伺候您!”我看着她,心头终于涌上一丝暖意。我点了点头,
伸手拉住她的手:“好。以后,叫我姐姐吧。”最后看了一眼那高耸的门楣。我挺直了背脊,
拉着春桃的手,毫不犹豫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入人潮之中。身后,
沉重的朱漆侧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吱呀”声,像一声沉重的叹息。
彻底隔绝了门内那场盛大而虚妄的繁华。第三章 去处01京城脚下的清源县。
我和春桃赁下了城西巷子尽头的一进小院。青砖灰瓦,院角有棵老槐树,树下有石桌石椅,
还有口石井。春桃手脚麻利,很快把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日子像院中那口老水井,清冽,
平静。一日午后,春桃翻检出裹在锦缎里那把琵琶。“姐姐!这琵琶怎么还断着弦呀?
明日我去市集找人修修吧?我记得在府里,您弹得可好听了,那首《相思引》,
三公子……”她话没说完,猛地顿住,懊恼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
指尖抚过断裂处,粗糙的毛刺感扎着皮肤微疼。“不弹了。”我把琵琶放回箱底,
用旧衣重新盖好。“收着吧。”春桃“哦”了一声,没敢再问,默默把箱子合上。
02我们不愁生计,但也不想闲着。花鸟虫鱼,山水人物,针线在我们指尖翻飞,
绣绷上的白绢渐渐变得鲜活。拿到绣坊寄卖,竟颇受欢迎,尤其得城里夫人小姐们的青睐。
周围的邻居渐渐熟稔。没人知道我们曾是侯府的妾室和丫鬟。
只当我们是家道中落、相依为命的主仆。“柏姑娘,你们姐妹俩这手绣活,真是没得挑!
”隔壁的王大娘常来串门,捏着春桃刚绣好的一个牡丹团扇扇面,啧啧称赞。
“瞧瞧这花瓣儿,跟真的似的!比‘玲珑阁’的都不差!”她嗓门大,性子直爽,
是巷子里有名的热心肠。“柏姑娘啊。”她眼睛一转,凑近了压低声音。“你这年纪,
这模样,总一个人也不是个事儿。大娘给你说门亲如何?东街开杂货铺子的刘家小子,
人老实本分,家里……”我停下针,笑笑,截住她的话头。“大娘,多谢您费心。
只是我暂时无心这些,只想守着这小院,和妹妹安安静静过日子。
”王大娘脸上的笑容滞了滞,有些讪讪,终究没再说什么。过了几日,她又来了。
这次脸上没了平日的爽利,带着明显的踌躇。“柏姑娘……”她眼神躲闪,欲言又止。
我放下绷架,倒了杯温水给她。“大娘有事?”“唉!”她重重叹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
“是……是这么回事。钱员外家的大公子……前几日陪他娘去绣坊取衣裳,
碰巧瞧见你了……”王大娘觑着我的脸色,声音更低。“那钱大公子……托人递了话,
说……倾慕姑娘,想……纳姑娘为贵妾。聘礼……很是丰厚。”她说完,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脸上满是难堪和歉意。“大娘知道这……委屈了你。可那钱家……咱们小门小户的,
实在……”春桃在里屋听见,气得冲出来。“什么?!做妾?他做梦!
我姐姐可是……”我赶紧放下茶杯,拉住春桃。“大娘,劳您费心回绝了。此事,绝无可能。
”王大娘连忙摆手。“姑娘你别恼!大娘知道这混账话不该传,可那钱家在县里有些势力,
我怕他们使别的腌臜手段,这才……来跟你说一声,你好有个防备。”“多谢大娘告知。
”我站起身送客的意思明显。王大娘最终重重叹了口气,起身,忧心忡忡地走了。
03我和春桃从市集买了东西,不敢逗留,赶紧着往回走。刚拐进离家不远的一条小巷。
忽然闪出几个人影,堵住了去路。为首一人,穿着绸缎袍子,油头粉面,
一双细长的眼睛正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我。他身后跟着三四个家丁模样的壮汉。“哟,
小娘子,这么巧?”那人摇着扇子,嬉皮笑脸地往前凑。“前些日子托人带话,
小娘子怎么不给面子?是嫌聘礼不够丰厚?”原来这就是那钱家大公子。春桃吓得脸都白了,
一步挡在我身前,声音发颤。“你、你们想干什么!光天化日……”“干什么?
”那人嗤笑一声,折扇“啪”地合拢,指向我,“当然是请小娘子回府享福啊!
今儿本公子亲自来请,总该赏个脸了吧?”两个家丁就要上前抓人。
春桃尖叫着挥舞手里的菜篮子,我手里紧紧地攥着银簪。
那家丁将要碰到我衣袖的刹那——一道青色的身影如疾风般卷入巷中!不过眨眼功夫,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恶仆,已经倒在地上哀嚎翻滚。姓钱的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
指着来人:“你……你是什么人?敢管本公子的闲事!”来人站定,挡在我和春桃身前。
他身姿挺拔如松,穿着青色劲装,背脊宽阔如山岳。他根本不屑理会对面的质问,
只扫了一眼,冷冷吐出一个字,“滚。”姓钱的被那眼神看得一个哆嗦,丢下一句,
“你、你给我等着!”便连滚爬爬地带着哀嚎的手下仓皇逃窜。04巷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姑娘,你们没事吧?”那人转过身,声音温和下来。惊魂未定的春桃连忙向他道谢。
“多谢公子相救!我们没事!”我定了定神,抬头看向恩人,刚要开口郑重道谢。
对面那人脸色一变,瞳孔骤然收缩,脱口而出。“清漪姑娘?!”我心猛地一跳。已经多久,
没人叫过这个名字了?久到我自己都快要遗忘了。他声音带着狂喜和激动,猛地向前一步。
“清漪姑娘,真的是你?!”春桃张开双臂护在我身前,立刻大声反驳。“什么清漪姑娘,
你认错人了!”“清漪姑娘!”他见我没应,急切地又上前一步,
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帕子,双手捧着递到我眼前。“姑娘可还记得这个?
当年蒙姑娘恩惠,周某没齿难忘。”我嘴唇翕动,只能怔怔地望着他手上。
那是一方素白的细棉帕子,边缘已洗得微微发毛。帕子一角绣着一枝兰草。那是我的帕子。
模糊记起,是有那么一回,和姐妹一起去城外上香,避雨时,遇到了一个受伤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