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当时大多数中国农民一样,小梅的父母依然抱着“三亩薄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传统观念,认为乡下人只要无病无灾能吃饱穿暖地活着就知是了,至于当官发财此类祖坟冒青烟之事,那得一看风水二看阴功了,是一般家庭不敢奢望的。
鸡窝里飞不出金凤凰,祖祖辈辈都靠“流汗吃饭”,断然是生不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般美事来的。
所以,他们对于孩子上学读书,读与不读,读多读少,是非常随意的。
觉得多识几个字对孩子将来有好处,就让他去上几天学。
觉得家里农活多家长忙不过来了,就让孩子回家去帮忙。
父母一句话便能决定儿女的前程。
所以,乡下孩子的命运往往掌握在家长的手中,而贫穷和愚昧则是扼杀乡下孩子命运的最恐怖的杀手。
小梅的美好前程就是这样被葬送的,我和小梅同梦共飞的翅膀活生生的被残酷的现实折断了。
小梅辍学后,便跟着她姐姐学裁缝,几年后成了一个很出色的裁缝师傅,人也出落得更加水灵俊俏。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山水秀媚之地,人物自然俊朗,特别是女孩子,人人温润如玉,个个娇艳如花。
小梅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肤白貌美,风姿绰约,浑身上下律动着清婉少女的曼妙神韵。
她走过的路洒满金光,她经过的草洒满芳香,在姹紫嫣红的流金岁月,小梅慢慢地成为了一道迷人的风景。
未施粉黛天仙貌,虽着荆钗越女身。
我家乡的女孩子长得漂亮,那是有原因的。
老家位于鄂赣交界的幕阜山向西南蜿蜒的一个支脉上,山谷幽深,峰峦锦绣,树伟草妍,生物资源极为丰富,罕见的野生南方红豆杉整林整片。
群山苍苍,丛林莽莽,涧泉迭出,一条清溪夹山而淌,乡民依山傍水筑屋而居,日耕夜猎,时岁不匮。
山风轻柔,五谷飘香,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突然,一标人马簇拥而至,打破了大山的宁静。
相传大顺朝的李自成率兵攻陷北京,明崇祯在故宫后的煤山自缢身亡,大明朝覆灭。
李自成等人进京后大肆掠夺,并把明朝后宫中那些花容月貌国色天香的嫔妃使女掳归己用,穷奢极欲,日渐腐化。
吴三桂得知爱妾陈圆圆也被他人收用,于是“冲冠一怒”,引清军入关,大顺军在山海关失利,节节败退。
清军如狼似虎,攻关拔寨,穷追猛打,把李自成的大顺军从北京追杀至鄂赣交界的茫茫大山之中。
至此,大顺朝己元气大伤,一蹶不振,成强弩之末。
为扭转危局,增强部队的战略机动性,同时也为了不让那些如花似玉的随军女眷遭受颠沛流离之苦与被俘之后的蹂躏之辱,李自成毅然决定在这偏僻秀美之地遣散女眷。
于是,众多的嫔妃媵嫱,宫娥秀女及王公贵胄文臣武将之妻妾女宾均散隐于大山深处被桃林掩映的村村落落。
不久,战疲的李自成在距此不远的九宫山一寺庙歇息时,于睡梦之中被一樵夫当成盗匪而杀死。
李自成死后,大顺朝苟延残喘,最终,政息人亡,湮没在历史的烟霭之中。
李自成留在大山里的女眷,不是宫中娇娥便是大家闺秀,气质雅好,美艳绝伦,为求生存,她们不得不脱了绵绣罗裙纷纷与山民缔姻,把美丽的基因留存在了大山里。
正因为内在基因优良,外在环境优美,所以,这里的姑娘,风一样柔,水一样清,玉一样白,花一样艳。
虽然小梅越发清靓,但己渐渐长大、不再同行的我们,碰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每当偶尔相遇之时,小梅与我这个背着书包的读书郎对视时的目光越发炽烈而温柔,清澈的眼眸像一条明静的河,一泓呼之欲出的爱意似乎要从她那暖暖的春波里漾出来,眸光中潜伏着的那只振翅欲飞的爱情鸟似乎随时准备着要飞向我躲闪而慌乱的眼里。
青葱的岁月轻柔地把我苍翠成了一个成绩优异的翩翩少年,高中毕业后,我如愿地考上了大学。
随着年龄和学识的增长,我的视野变得宽广而深邃,胸中澎湃着远大的理想,站在***燃烧的青春彼岸回望懵懂的童年时,被想像中的未来美好生活眩晕了的我,对那日渐逝去的岁月便感到有些模糊与漫不经心了。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小梅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在农村,大多数女孩子读完小学后就不再继续上学了,早早的留在家里等着嫁人。
在80年代中后期,很多姑娘在十七、八岁时就出嫁了,和小梅同龄的女孩早成***成人母了,而她却没有半点要出嫁的意愿和打算。
模样的姣好和手艺的精湛,上门做媒的踏破了她家的门槛,而小梅却总是以各种借口和理由来推脱。
知女莫若母,小梅的母亲感觉到小梅有心事,知道女儿是在痴痴地等人。
左劝右说就是不动心的小梅,当得知我在大学里己有女朋友后,小梅出嫁了。
听到小梅要出嫁的消息时,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有阵阵隐痛泛起,难道我对小梅还有牵念?
小梅出嫁的日子定在了春节过后,我不知那天为什么要赶到外婆家去看着小梅出嫁,我也不知道小梅为什么算准了我一定会去。
人与人之间,特别是有交感的两人之间,肯定是存在着某种感应的,并且这种心灵感应莫名其妙得让人无法揣测也令人无法解释。
在老家,女孩出嫁前是要哭嫁的,并且一定得哭,说是“娘家的哭,婆家的福”,俗语有云:悲中乐,孝子堂前闹鼓乐,乐中悲,新娘轿上哭嚅嚅。
新嫁娘的泪或许是对娘家的依恋和对父母的感恩,或许是对未来新生活的一种憧憬与祝福。
但被鲜红的新嫁衣映衬得格外妩媚清秀的小梅,在七大姑八大姨和她母亲的催促和暗示下,脸上却没有半滴眼泪,显得十分的平静,一双美丽水灵的眼睛却在人群中西处搜寻。
我站在人群的外围,像小时候那样远远地静静地看着那牵扯我少年情怀却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娘的可爱的小表妹,脸上淡淡的笑却难掩内心隐隐的痛,明知今生己与表妹无缘,理智告诉我应该祝福她,可是情感却拉扯着我那想要流泪的心,我似乎对小梅的出嫁有种难以名状不舍和埋怨,小梅怎就出嫁了呢?
脑子里很乱,一片空白,思绪早己飘向稚真的童年,飘向迷茫的远方。
我不知道此时我想要去追寻什么,木木的、呆呆的,木桩似的被人拉着朝一个地方走去……不知道小梅的妹妹要把我带到哪里,我跟着她来到了和她家并排相通的邻居家的后厢房,她指指门内说对我说:“我姐在房内等你”。
我当时很吃惊,小梅是怎么摆脱那么多的亲友和围观者而有独处的机会的?
临出嫁前那么神秘而急切地约见我,又是为了什么?
我满腹迟疑地推开了门,房内光线不好,有些幽暗,小梅独自一人坐在床上等着我。
我进门后,小梅站起来走向我,对我微微地笑了笑,很甜润地叫了声“表哥”,然后拴上门,慢慢地靠近我,接着便伸手去解开她上衣的纽扣,满眼深情,一脸飞霞,我不知道小梅想要干什么,难道........小梅娇柔的身姿和清馨的体香让我迷醉,我的心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急促的马蹄声零乱了我的思绪,一种夹杂着期待与恐惧的感觉像疾风一样包围了我,全身的热血像滚滚的河流般突然涌向我的面颊。
小梅的身子离我越来越近,沁心的香味愈发撩人,那把嫁衣高高耸起的双峰几乎贴到我的胸口,我有些慌乱,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正当我紧张得不知如何应对时,小梅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很艳丽的手帕,轻轻地放在我的手上,说:“表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送我的,我把前几年绣好的手帕,亲手交给你,希望你也能像我一样天天把它放在贴身衣服的口袋里好好保管。”
此时,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和沙哑,眼中有泪光在闪动。
“还有,从今天起,我就再也不是你的表妹了。”
我有些纳闷:“表妹就是表妹,不能因为你结婚,就连表妹也不是了。”
小梅很勉强地笑了笑说:“我本来就不是你真表妹。
只是因为和你舅舅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就成了你的表妹。
能做你那么多年的表妹,我真的很开心。
只是现在,我心里有表哥,你心里早己没有我这个表妹了。”
“我……表哥,从小到大,你还没抱过我呢,我想你抱抱我。”
“我不敢,我不能,我,我……”我连忙摆手,语无论次。
“表哥,今生你欠我一个拥抱,下辈子记得还我!”
停了停,小梅突然说:“表哥,你今天敢把我背出家门吗?”
我怔住了,不知应如何回答,因为按我们当地的风俗,姑娘出嫁时,是要自己的亲哥哥或是弟弟背出家门的,小梅有哥哥,我不知道小梅在大婚之日为何要我背她出门?她今天的神情很怪异,令人费解。
我揣摩不透小梅的心思,我也无法满足她那种有悖常理的要求。
我要是在那种情形下背她出门,我的女朋友会怎么看我?小梅婆家的人会怎么看她?村里人又会怎样的眼光看我和她?想到这些,我摇了摇头。
小梅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我走了。”
便低着头匆匆地离开了。
小梅走后,我展开了那方还带有小梅暖暖体温的手帕,只见手帕方方正正手帕上压有深深的印痕,手帕的内容很丰富:正中央用红丝线绣成两个大大的相互依靠的心型图案,在两颗心的中间用黄丝线绣出两个字,左边一个“华”右边一个“梅”,并且“华”字上的“十”中的一撇和“梅”字“木”中的一横,是用两手紧握的图案连在一起。
手帕的左面竖着绣有两行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下方是碧荷中的两朵并蒂莲,叶下是两只戏水的鸳鸯。
看到这些,我的眼睛模糊了。
我不知道小梅在出嫁前为什么要那么唐突地把如此明显的心迹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小梅用心如此良苦,行为是如此的果决和坚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难道她离经叛道的勇敢是为了表明我就是她心头永远抹之不去的记忆?
难道她不管不顾的大胆就是为了证明只有我才是她今生难以割舍的牵念?
难道她是在为自己的命运做最后的赌博与冒险?
难道她是为了提醒我不要忘了年少时的“内心相许”?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当某种情感突然从心底喷薄而出时,难以抑制的冲动就会突破理智的铜墙铁壁,往一意孤行的情感不计后果把去横冲首撞,小梅是这样,在小梅的感染下,我好像也是这样。
小梅的反常举动拨动了我的心弦。
我原以为小梅早就谈出了我的视线,不会对她有丝毫的留恋和思念;我原以为我真的能把小时候的情感记忆深锁心间,从此和小梅天涯陌路,再不牵挂;我原以为小表妹会因为我和她的距离疏远后她会停止对我的期盼与思念;我原以为那段未曾有过任何承诺的美丽感情不会再起浪花;我原以为上了大学且拥有女友后真的能忘了一首在默默等待着我的小梅,。
此刻,我才明白,我错了,我最终还是辜负了小梅。
我后悔我用片面追求文化程度高低的标准扼杀了我对小梅的情感,也让小梅的痴情化为了泡影。
我能赶来送小梅出嫁,小梅断定我会来送她出嫁,这就是一种心契,我俩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忘记过对方,一首以来都把对方装在心底的最深处。
我开始恨自己的胆小和世俗,恨自己的自私和冷漠,恨自己的功利和浅薄,恨自己的残忍、背叛与无情……鞭炮声惊醒了在木然自责中的我,我知道,小梅真的要走了。
我急忙冲向她家的大门口,扒开人群,挤在大门口的石门槛边。
小梅没让她哥哥背着,而是浅浅地笑着往前走。
正跨门槛时,一个趔趄,我正要伸手去搀扶,她却站定了,抬头看到是我时,一串串泪珠突然从她刚刚还面带笑容的脸颊中滚落了下来。
我不知道表妹的眼泪为什么会突然来得那么快,是不是我未完成的伸手相扶的动作,让伤心欲绝的小梅感到关怀与安慰而让憋屈得太久的眼泪来诉说她的不舍和忧伤?是不是我冷硬的拒绝与胆怯地出现,让她从跌入深渊的失望中找到了一丝丝的暖意与欣慰?假如我当时没有出现在表妹眼前,小梅那一库泪水会不会被思念烘成一缕轻烟?假如小梅看到我后而未曾失声痛哭,我是不是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成为一个赶热闹的看客?看着小梅雨点般的泪水滴落在众人的笑声中,我心里难受极了,那一滴滴泪就象一把把小刀,似雨般扎落在我的心尖上,也扎在小梅的心里。
我知道,那一刻,小梅比我更痛,一脚跨出那扇门,从此便成陌路人。
那抬头一瞥中惊喜而艾怨的眼神,让我愧疚了一辈子,到现在只要想起还黯然神伤。
小梅放声大哭着,与其他女孩子哭嫁时的那种应酬似的哭声完全不同,那是一种伤心欲绝的悲鸣,哭声中有艾怨,有失望,有无奈,而我却听到哭声中还有源于我对她的伤害。
小梅在两个伴娘的搀扶下,在鞭炮声中哭泣着头也不回地一首向远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