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竹抱着药杵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磕在石臼上,林深将一件厚褂子搭在他肩上,转身推开了后门。
白薇的戏班在城南的旧戏台,离济世堂不过半盏茶的路。
晨雾还没散,巷子里飘着脂粉与劣质香烛混合的气味,几个穿戏服的学徒正蹲在墙根啃窝头,见了林深,都怯生生地喊了声“林先生”。
他在后台入口停下脚步。
白薇今日要演《钟馗嫁妹》,此刻该在勾脸。
隔着薄薄的布帘,能听见老周调弦的声音,那把用了三十年的老琴,音色本该醇厚如老酒,此刻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滞涩,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弦轴。
“林大哥?”
布帘被掀开,白薇探出头来。
她还没上妆,素净的脸上沾了点脂粉,手里捏着支狼毫笔,笔尖蘸着正红的油彩。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林深的目光扫过她的袖口——昨夜为了镇住尸变,她的右臂被鬼气蚀出了几片淡青,此刻用绷带缠着,“伤口怎么样?”
白薇低头笑了笑,把袖子往下拽了拽:“不碍事,老周给我找了些艾草,煮水敷着就好了。”
她侧身让他进来,“快开戏了,你……”话音未落,老周的琴音突然走调,一个尖锐的滑音刺得人耳膜发疼。
老头“哎哟”一声,抱着琴蹲在地上,指关节泛白地攥着琴弦:“邪门了……这弦怎么也调不准……”林深皱了皱眉。
老周是戏班的老人,一手琴艺在城南小有名气,断不会出这种错。
他走过去刚要细看,白薇突然“咦”了一声,转身走向衣架——那里挂着她今日要穿的红戏服,是钟馗嫁妹时的喜服,此刻却湿漉漉地往下淌水,水滴落在青砖上,晕开一片片暗沉的红。
不是胭脂,是狗血。
腥臭的气味混着脂粉味扑面而来,白薇的脸色瞬间白了。
戏服被泼狗血,在戏班是大忌,意味着有人要咒她台上出岔子。
她伸手去碰那戏服,指尖刚触到布料,就猛地缩回手——布料下藏着东西,硬邦邦的,像是根金属链子。
林深按住她的肩,自己伸手探进戏服领口。
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还带着股熟悉的锈味。
他猛地将那东西拽了出来——是条半尺长的青铜锁链,链身刻着繁复的鬼纹,末端还沾着些暗红色的结痂,像是干涸的血。
锁链被拽出的瞬间,林深腰间的银刃突然震颤起来,发出“嗡”的低鸣,刃鞘上的纹路与锁链上的鬼纹遥遥相对,竟像是活了过来,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白薇的脸色更差了:“这是……是苏绾的锁链。”
林深的声音沉得像冰。
这条锁链,他绝不会认错。
十二年前,苏绾被他父亲林苍梧当作实验体时,脖子上就戴着同款锁链,链身的鬼纹是用她的血沁进去的,寻常人碰一下都会被鬼气蚀伤。
可苏绾明明在三年前就死了。
死在他亲手划开她喉咙的那一刻。
“不可能……”白薇后退半步,撞到了身后的妆台,台上的油彩罐摔在地上,正红的、惨绿的、死白的颜料混在一起,像一滩被打翻的血肉,“苏绾师妹她……去后台杂物间看看。”
林深打断她,握着锁链的手指关节泛白。
青铜链上的鬼纹还在发烫,与他银刃的共鸣越来越强,像是在指引方向。
这锁链绝不会凭空出现,泼狗血的人,是想让他们发现更可怕的东西。
老周还在捣鼓他的琴,见两人脸色不对,也跟着站起来:“白老板,林先生,怎么了?”
“看好前台,别让任何人进来。”
林深撂下这句话,拽着白薇就往后台深处走。
杂物间堆着些破旧的戏服和道具,常年不见光,空气里弥漫着霉味。
刚推开门,白薇就捂住了嘴——角落里蜷缩着个黑影,穿着戏班学徒的蓝布褂子,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
林深走过去,用脚尖轻轻碰了碰那黑影。
对方晃了晃,竟首挺挺地倒了下来。
是具尸体。
准确地说,是具被掏空了内脏的尸体。
死者的脸己经被划得面目全非,可脖颈处那圈深深的勒痕,还有嵌在皮肉里的半截青铜链,都在无声地诉说她的身份——是苏绾。
她的胸腔被剖开,伤口边缘的皮肉泛着灰黑,和昨晚济世堂那个男人的伤口一模一样。
林深蹲下身,指尖刚要触到那伤口,鼻腔突然涌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不是苏绾尸体的陈腐味,是新鲜的,带着温热的腥甜。
是白薇的血。
不知何时,白薇的指尖被地上的碎瓷片划破了,血珠正顺着指尖往下滴,落在苏绾的尸体上。
那血珠触到尸体的瞬间,竟像活了一样,顺着皮肤的纹路往上游走,所过之处,灰黑的皮肉竟泛起了一丝血色。
林深的瞳孔骤然收缩。
左眼下的鬼纹突然疯狂发烫,青色的纹路顺着脸颊爬满半张脸,银刃的震颤越来越剧烈,几乎要挣脱他的掌控。
血腥味像条毒蛇,钻进他的喉咙,顺着血管爬遍全身,唤醒了他骨子里沉睡的野兽。
他想起十二年前那个血月之夜。
苏绾被锁链拴在祭坛上,父亲逼着他亲手剜出她的心脏,说这样才能让他的鬼力更纯粹。
他握着刀的手在抖,苏绾却笑着看他,说“师哥,我不怪你”,然后自己撞向了他的刀……“林大哥!
你醒醒!”
白薇的声音像根针,刺破了他眼前的血色。
他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竟掐住了白薇的肩,指尖己经嵌入她的皮肉,她的脖颈处被他划开了道血口,鲜血正顺着锁骨往下淌,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襟。
血腥味更浓了。
林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道具架。
刀剑斧钺滚落一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刚刚差点掐死白薇,就像十二年前,他亲手杀死苏绾和母亲一样。
“对不住……”他声音嘶哑,转身想逃,却被白薇从背后抱住。
她的身体很凉,带着那股熟悉的冷香,死死地箍着他的腰,不让他走。
“别跑,林大哥。”
白薇的声音带着哭腔,脖颈的血还在流,滴在他的背上,“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是鬼纹在作祟……”她的血顺着他的衣料往下渗,触到他腰间的银刃时,银刃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白光,震得他浑身一麻。
左眼下的鬼纹瞬间褪去青色,发烫的感觉也消失了,那股噬杀的冲动像退潮般散去。
林深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
白薇蹲下来,从袖中摸出伤药,小心翼翼地往他手背上涂——刚才他后退时被道具划伤了,伤口很深,正往外渗血。
“这锁链有问题。”
白薇的声音很轻,指了指地上的青铜链,“它在引你的鬼气失控。”
林深抬头看向苏绾的尸体。
她的胸腔里,除了被掏空的内脏,还塞着块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个符咒,和昨晚那个男人脖颈上的月牙印记一模一样。
是有人故意把苏绾的尸体放在这里,用狗血和锁链引他失控,再用符咒完成某种仪式。
“是林苍梧。”
林深低声道,指尖攥得发白,“他在逼我想起过去,逼我失控。”
只有他失控,体内的血裔之力才会彻底觉醒,而这正是林苍梧复活需要的“钥匙”。
白薇刚要说话,外面突然传来老周的尖叫。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冲了出去——前台的戏己经开了,台下坐满了看客,可此刻所有人都僵在原地,眼神空洞,嘴角淌着口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和昨晚济世堂那个男人临死前的样子一模一样。
老周瘫在琴边,怀里抱着他的琴,琴弦己经断了三根,每根断弦上都缠着根头发,黑长的头发,像是女人的。
“他们……他们刚才还好好的……”老周语无伦次,“就从你俩进了杂物间开始,一个个都成了这样……”林深的目光扫过台下。
看客们的脖颈处,都隐隐浮现出月牙形的印记,和苏绾尸体里的符咒、济世堂男人的伤口如出一辙。
他突然明白了——这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是针对整个戏班,甚至整个城南的人。
有人在用活人做祭坛,而苏绾的尸体,只是个引子。
白薇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冰凉:“你看天上。”
林深抬头。
明明是白日,天空却暗得像黄昏,一轮淡红色的月亮正从云层里钻出来,边缘泛着诡异的光晕。
血月,提前升起来了。
台下的看客们突然动了,一个个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朝着离得最近的人扑过去。
尖叫声、撕咬声、骨头断裂声混在一起,戏台上的红戏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是在为这场屠杀喝彩。
林深的银刃再次震颤,鬼纹又开始发烫。
血腥味、惨叫声、还有看客们眼中疯狂的红光,像无数根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知道,自己快要控制不住了。
“拿着这个。”
白薇突然把青铜锁链塞进他手里,然后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道,“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别让鬼气吞噬了你。”
她的气息带着冷香,像一道护身符,暂时压下了他体内的躁动。
林深握紧锁链,看着白薇转身走向戏台中央,从袖中摸出那个双丫髻傀儡。
她要在这炼狱般的戏班里,用傀儡术镇住这些被诅咒的看客。
而他,要去找出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
林深的目光落在老周身上。
老头还在发抖,可他攥着断弦的手,指缝里却露出点暗红色——不是血,是朱砂。
刚才琴音走调,恐怕不是意外。
他握紧银刃,一步步走向老周。
左眼下的鬼纹在淡红的月光下泛着青,像条蓄势待发的蛇。
杂物间里,苏绾的尸体还静静地躺着。
没有人发现,她被划烂的嘴角,正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而她胸腔里那张黄纸符咒的背面,用极淡的血写着三个字: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