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的春天像个脾气别扭的孩子,昨日还晴空万里,带着几分虚假的暖意,一夜之间便翻了脸。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沉甸甸地覆满了整个天空。
不到下午西点,天色己晦暗得如同傍晚。
紧接着,冰冷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起初稀疏,很快便连成一片,被呼啸的狂风卷着,肆虐地抽打着世间万物。
培训中心的隔音并不算顶好,钢琴房里,孩子们弹奏的练习曲声,时不时被窗外滚过的闷雷和雨声淹没。
苏念衾有些心神不宁,指尖下的音符虽未出错,目光却总忍不住飘向窗外。
雨势太大了,密集的雨帘模糊了玻璃窗外的世界,只能看到楼下街道上偶尔有车辆驶过,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这样的天气,让人无端生出几分惶然。
最后一节课结束,孩子们被家长陆续接走,培训中心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风雨的咆哮声愈发清晰。
苏念衾收拾好自己的乐谱和水杯,走到门口,望着门外那片被雨水彻底统治的天地,轻轻蹙起了眉。
她没带伞。
早晨出门时,那天色虽不算明媚,却也绝无此刻这般狰狞。
公共交通站离这里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冒雨冲过去,不消片刻就能浑身湿透。
正犹豫着是否要等雨小些再走,裤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她迟疑地接起:“喂,您好?”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混合着雨声和某种低沉的引擎轰鸣,但传来的男声却异常清晰沉稳,穿透了所有杂音,带着一种独特的、令人心安的冷静。
“苏念衾同志?”
这个称呼,这把低沉冷质的嗓音……苏念衾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两周前那个清晨,那个站在军车旁、一身冷硬气息的男人。
“是我。”
她下意识地应道,心里掠过一丝惊讶和不解。
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号码?
又为何会在这样的天气打来?
“我是厉战霆。”
对方果然自报了家门,语气依旧是公事公办的简洁,“奶奶嘱咐,北城暴雨预警,让我确认你的安全。
你是否己安全到家?”
原来是因为厉奶奶。
苏念衾心里那点疑惑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微暖。
那位只有过数面之缘的老人,竟如此细心周到。
“谢谢关心,我还还在培训中心,没离开。”
她老实地回答,声音在风雨的背景音里显得有些微弱,“雨太大了,暂时走不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评估情况。
引擎的轰鸣声似乎更近了些。
然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位置发给我。
在原地等待,不要冒雨出行。”
“啊?
不用麻烦您了,我等雨小一点就……”苏念衾下意识地想拒绝。
她与他仅有一面之缘,实在不想过多麻烦对方,尤其对方还是一位看上去就时间宝贵、气场迫人的军人。
“天气恶劣,不确定因素增多,独自滞留不安全。”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却自然带着一种下达指令般的说服力,“发送位置。
这是最有效率的方案。”
他的话条理清晰,完全从安全角度出发,抹去了所有可能让人尴尬的客套和婉拒的空间。
苏念衾握着手机,听着窗外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声,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低声道:“……好的,谢谢您。
我这就发给您。”
挂断电话,她通过短信将培训中心的详细地址发了过去。
对方回复极快,只有一个字:“等。”
这个字仿佛带有某种魔力,让她原本因恶劣天气而有些焦躁不安的心,奇异地沉淀下来。
她退回培训中心大厅,找了张椅子坐下,安静地看着窗外被狂风暴雨扭曲的世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雨幕依旧厚重,天色愈发昏沉。
街上的行人车辆几乎绝迹,只有路灯提前亮起,在雨水中晕开一团团模糊昏黄的光晕。
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一阵明显不同于普通轿车的、低沉而富有力量的引擎声由远及近,穿透雨声传来。
苏念衾下意识地站起身,望向门口。
一辆熟悉的深绿色军用吉普,如同劈波斩浪的坚毅舟楫,冲破重重雨幕,稳稳地停在了培训中心的门檐下。
车轮碾过积水,溅起一片水花,又迅速平息。
车门打开,厉战霆利落地下车。
他依旧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外面加了一件同样制式的军用雨衣,但雨势实在太大,雨衣的肩头和下摆己被雨水浸出深色的水痕。
帽檐下的脸庞,线条冷硬如刻,被风雨染上几分寒冽的气息。
他的步伐极大且稳,几步就跨上了台阶,站到了屋檐下,带进来一股潮湿冰冷的风雨之气。
雨水顺着他雨衣的褶皱往下滴落,在他脚边迅速汇成一小滩水渍。
他抬手拂去额前帽檐上溅到的水珠,动作干脆利落。
然后,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苏念衾身上。
“苏念衾同志,”他的声音似乎也被雨水浸染过,带着冷调的清晰,“可以走了。”
苏念衾看着他被雨水微微打湿的肩头和裤脚,看着他出现在这片狂风暴雨的背景里,像一座突然降临的、可靠而冷峻的堡垒。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底蔓延开来——有惊讶,有感激,有一种因为麻烦对方而生的细微歉意,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在这种极端天气下,有一个人,因为一句承诺,披荆斩棘而来。
“厉教授,真的太麻烦您了。”
她走上前,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感谢,“其实我可以再等等的……雨势短时间内不会减弱。
等待意味着不确定风险延长。”
他言简意赅地打断她,目光扫过她单薄的衣衫,“你的住处地址?”
苏念衾报出了自己租住的公寓小区名。
他颔首,侧身示意了一下吉普车的方向:“上车。”
没有多余的言语,行动即是所有。
苏念衾不再多说,快步走到副驾驶旁,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干净整洁,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类似于皮革和机油混合的冷冽气味,一如他给人的感觉。
厉战霆绕回驾驶座,脱掉湿漉漉的雨衣,妥善放在后座一个专门的收纳箱里,然后才坐进来。
发动引擎,打开暖风。
车内很快温暖起来,与窗外的狂风暴雨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雨点密集地砸在车窗和车顶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但却被坚固的车身隔绝在外,只留下模糊流动的水痕。
车子平稳地驶入雨幕。
雨刮器开到最大档,左右急速摇摆,勉强在混沌的视野中开辟出两道清晰的扇形。
车厢内一片沉默。
只有引擎的低吼、雨声的喧嚣和暖风系统细微的嗡鸣。
苏念衾有些拘谨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
她偷偷侧目看了一眼驾驶座上的男人。
他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线条绷紧,下颌微收,目光锐利地穿透雨幕,注意着路况。
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分明,稳定有力。
一种无形的、冷硬而可靠的气场充盈着这个狭小的空间。
她试图找些话打破沉默,以表达感谢:“厉教授,真的非常感谢您。
这么大的雨,还让您特意跑一趟……职责所在。”
他的回答依旧简短,目光并未离开前方路面。
职责?
苏念衾微怔。
这难道不是因为厉奶奶的嘱咐吗?
怎么成了职责?
但她没有追问,或许军人的行事风格便是如此,将承诺和责任看得很重。
又是一阵沉默。
只有雨声轰鸣。
车子驶过一个积水较深的路段,轮胎碾过,激起一片水浪。
他操控方向盘的动作稳健无比,车身几乎没有丝毫晃动。
苏念衾看着窗外被暴雨笼罩的、模糊而陌生的城市街景,忽然觉得,这个冰冷的雨天,因为这个男人的突然出现,变得有些不同起来。
他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一座沉默而坚固的避难所。
披风雨而来,携带着一身冷冽与水汽,却也带来了难以置信的安全与稳定。
她轻轻靠在椅背上,一首微微紧绷的肩颈,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
风雨依旧,归途尚长。
但在这个密闭的车厢里,在这个沉默冷硬的男人身边,她第一次感觉到,这场肆虐北城的暴雨,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畏惧了。
他只是履行一个承诺,或者如他所说,一份职责。
但于她而言,在这一日,他身披风雨而来的画面,带着一种难以磨灭的冲击力,悄然烙入了她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