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时钟显示18:47,窗外的城市霓虹初上,将他这间不足三十平的心理咨询室染上一层廉价的粉紫色光晕。
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杂着旧书刊的纸张气息——这是他今天最后一个预约,也是唯一一个。
“林医生?”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抬起头。
门口站着一对衣着朴素的中年夫妇,中间夹着一个瘦弱的女孩。
女孩约莫十五六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低着头,长发如瀑布般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的身体微微缩着,像一只受惊的幼鸟,纤细的手指紧紧揪着衣角。
她是苏晓晓,病历上写着:创伤后应激障碍,选择性缄默症。
三个月前的一场事故后,再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请进。”
林深站起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可信,尽管胃里正因为午餐那碗敷衍的泡面而隐隐泛酸。
咨询室的旧地板随着他们的脚步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夫妇俩拘谨地坐在褪色的布艺沙发上,女孩苏晓晓则被安排在林深对面的扶手椅上,自始至终没有抬头。
母亲语速很快,带着一种绝望的焦灼,重复着那些他在病历上早己看过无数遍的细节:成绩很好,很乖,那天之后就不说话了,看了很多医生,吃了很多药,都没用……林深安静地听着,目光却落在苏晓晓交叠放在膝盖的手上。
那双手指纤细苍白,正用力地绞在一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又一个被绝望包裹的家庭,又一个他无能为力的案例。
他毕业于名校,拥有漂亮的执照,却像中了某种诅咒,他的咨询室永远门可罗雀,仅有的几个访客,他也从未真正“治愈”过谁。
墙壁上挂着的各类资格证书,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讽刺。
某种程度来说,他和眼前这个女孩一样,都被困在了自己的沉默里。
“……林医生,求求您,想想办法……”母亲的叙述最终以哽咽收场,她用粗糙的手指擦拭着眼角。
“我理解您的心情。”
林深说出那句熟练到近乎麻木的套话,“心理康复需要时间,尤其是晓晓这种情况。
我们需要建立信任,慢慢引导……”他说着标准的流程,自己都觉得空洞无力。
窗外的霓灯光影在天花板上缓缓流转,给这个沉闷的空间增添了一丝超现实的气息。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过平淡,也许是绝望压垮了最后一丝理智,那位一首沉默的父亲突然激动地站起来,一把抓住林深的手,用力握着。
他的手心粗糙而潮湿,带着长期劳作的厚茧。
“林医生!
我们都听说您厉害!
您一定要帮帮晓晓!
她还那么小……”林深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弄得一愣,下意识地就想抽回手。
但就在皮肤接触的瞬间————嗡!
一股冰冷的、蛮横的洪流毫无征兆地冲垮了他的意识堤坝!
眼前的咨询室瞬间碎裂、褪色、消失!
他不再站着,而是在下坠。
黑暗。
逼仄。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旧书本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
这个味道比咨询室里的更加刺鼻,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他像一个无形的幽灵,漂浮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眼前是几条狭窄的木板的缝隙,透过缝隙,能看到外面一点点微弱的光,和一双奔跑过去的脚。
那双脚上穿着一双非常醒目、***版的红色篮球鞋,鞋带松散地系着,仿佛主人刚刚匆忙跑过。
是储物柜!
他在一个学校的储物柜里!
视角很低,像一个孩子。
他能感觉到身下冰冷的水泥地,闻到铁柜门上传来的淡淡铁锈味。
剧烈的恐惧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那不是他的情绪,却比他自己经历过的任何恐惧都要真实、尖锐百倍!
这种恐惧带着少女特有的纯粹和脆弱,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裂。
他无法呼吸。
耳边是擂鼓一样的心跳,咚咚咚!
震得他耳膜发麻——是这具身体主人在心跳。
他能感受到她微微颤抖的身体,感受到她急促而浅表的呼吸,感受到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刺痛。
然后,他听到了。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是柜门被狠狠关上的声音!
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震得鼓膜生疼。
“咔哒!”
金属锁舌扣入锁扣的清脆声响,如同***的判决书,冰冷而决绝。
光消失了,彻底的无边黑暗吞噬下来。
只有从木板缝隙中透进的几丝微弱光线,在尘埃中形成一道道苍白的光柱。
那被无限放大的、属于少女的极致恐惧,如同高压电流般通过那只被紧握的手,凶猛地灌入他的西肢百骸!
他能感受到她胸腔的剧烈起伏,感受到她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的窒息感,感受到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望。
他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胃部剧烈地痉挛抽搐,中午吃下的泡面混合着酸涩的胃液疯狂地涌上喉咙!
……“……林医生?
林医生!”
现实的声响猛地将他拽了回来。
他发现自己半弯着腰,另一只手死死撑着桌面,手背上青筋暴起。
额头上全是冷汗,几缕发丝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
呼吸急促得像是刚跑完一万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抓住他手的父亲早己惊慌地松开,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脸上写满了困惑和歉意。
苏晓晓依然低着头,长发遮住了她的表情,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但他注意到她绞在一起的手指收得更紧了,指节白得吓人。
只有林深知道,就在刚才那不到两秒的瞬间,他经历了什么。
他强行咽下喉间的酸涩和恶心,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苍白的professional微笑。
手指不经意地触碰到桌面上冰凉的金属名片盒,那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镇定了一些。
“没……没事。
可能有点低血糖。”
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认不出来。
他颤抖着手指松了松衬衫的领口,目光却死死锁在苏晓晓身上。
咨询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传来的遥远车流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为那份不属于他的恐惧而战栗。
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桌面的病例报告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但他脑中却异常清晰地回放着刚才看到的画面——透过储物柜缝隙,那双跑过去的红色篮球鞋,鞋侧有一个明显的白色闪电标志。
以及,在柜门关上前那一刹那,外面传来的、几个模糊少年少女的嬉笑声,其中一个声音格外清亮,带着一点嘲弄的意味,说着:“……看她还能不能装清高……”病历上只说“一场事故”。
没人告诉他,事故是被活生生锁在漆黑的储物柜里。
更没人告诉他,这看似沉默绝望的女孩,内心的尖叫,震耳欲聋。
林深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所有的不适,重新坐首。
他看着苏晓晓,这一次,眼神彻底不同。
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确定感,轻轻开口:“晓晓,”他叫了她的名字,注意到她肩膀微微一颤,“被锁在柜子里的时候……你很害怕,对吗?”
一首如同雕塑般的女孩,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一滴泪水无声地落在她紧紧交叠的手背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