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残星坠世 青岚初醒
云晚猛地从硬板榻上坐起,粗布寝衣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单薄的脊背上。
她急促地喘息,睁大的双眼里残存着惊悸,仿佛仍有金戈交鸣与背叛的冷笑在耳蜗深处回荡。
又来了。
那个纠缠了她数千个夜晚的梦魇。
支离破碎的画面:巍峨却冰冷的九霄神殿、周身缭绕的祥云瑞霭骤然被猩红血色浸染、最信任之人骤然递出的淬毒冷刃、妖魔扭曲的狂笑震荡着苍穹、还有坠落时撕心裂肺的痛楚与一只白色巨兽悲怆绝望的嘶鸣……最后映入眼中的,是自身神力崩碎如星辰,散入无尽虚无。
每一次梦醒,左颊那一道自她在此间睁眼便存在的火焰印记,便灼热如新烙,丝丝缕缕的疼,钻心蚀骨。
她抬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凹凸不平的皮肤,触感滚烫。
窗外,夜风呜咽着卷过青岚宗后山的枯枝,发出簌簌的哀鸣。
一轮残月悬于墨色天幕,清冷寡淡的光辉艰难地挤进破旧小院的窗棂,在她汗湿的额角投下斑驳黯淡的光影。
***许久,心跳渐缓。
她掀开薄被,赤足踩在冰凉粗糙的地板上,走到窗边。
吱呀一声推开虚掩的木窗,寒凉的夜雾立刻涌入,带着山间特有的草木腐土气息,勉强压下了她心头翻涌的腥甜幻觉。
院中那株虬结苍老的老梅树,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绽开了零星几朵红蕊。
在惨淡月色下,那几点红艳得近乎诡异,暗香幽浮,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
云晚怔怔地望着那几点红,心头莫名一刺,某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与悲怆瞬间攫住了她。
恍惚间,眼前似乎不是这破败小院的寒梅,而是另一片琼楼玉宇之前,如火如荼、绵延成海的红梅林。
花开极盛,灼灼其华,似要燃尽天际。
那是……属于谁的记忆?
她甩甩头,将那不合时宜的幻象驱散。
不过是株老梅罢了。
“小师妹!
卯时了!
师尊唤所有弟子去大殿考较功课!”
山下传来大师兄石磊浑厚却略带沙哑的嗓音,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黎明时分的寂静。
云晚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
她慢吞吞地换上一身洗得发白、边缘己磨损的青色宗门常服,将一头乌黑却略显干枯的长发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簪随意绾起,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拂过那枚醒目的火焰印记。
推开房门,晨霭尚未散尽,整个青岚宗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
宗门的殿宇楼台依着山势零星建造,大多陈旧残破,檐角瓦片残缺,墙壁斑驳,透着一股人力难以挽回的暮气沉沉。
灵气稀薄得几乎感察不到,对于修仙宗门而言,这几乎是致命的痼疾。
弟子更是稀少,一路行来,只遇见几个面带菜色、步履匆匆的外门弟子,见到她也不过是漠然点头,便匆匆离去。
她对这一切浑不在意,眼神慵懒惺忪,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提不起半分兴趣,只慢悠悠地踱着步子,朝着主殿方向走去。
唯有在路过通往山下小镇的岔路时,她的眸光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鼻翼微不可觉地翕动,仿佛己嗅到了那镇上新酿的、廉价的蜜酒香气。
——青岚宗主殿比之后山小院也好不了多少。
穹顶明显有漏雨后修补的痕迹,角落处甚至搁着一个陶土盆,承接着从瓦缝渗下的滴水,嗒、嗒、嗒……在空旷的大殿里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回响。
殿内站着寥寥数人。
上首坐着的是师尊清虚道人。
他须发皆己灰白,面容慈和,但深深的皱纹里镌刻着难以消解的忧虑与疲惫,一身半旧的道袍浆洗得发白,此刻正捻着稀疏的胡须,目光落在殿下的少女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晚儿,昨日为师传授的凝气诀,你可曾记下?
练得如何了?”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
云晚的注意力却似乎被墙角那滴水的陶盆吸引了去,盯着那盆中水纹一圈圈漾开,漫不经心地应道:“回师尊,约莫……记得几句。”
“哧——”旁边立时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二师兄林风抱着手臂,斜倚着殿柱,一双桃花眼里满是讥诮:“约莫?
我说小师妹,你这脸被烙了印子丑得吓人便罢了,莫非连脑子也一并被烧坏了?
凝气诀基础中的基础,三岁稚儿听一遍也能记个七八分!”
他生得高瘦,面容其实算得上俊秀,可惜总带着几分刻薄劲儿,一身青色弟子服倒是穿得整齐,此刻嘴角撇着,毫不留情地奚落。
“林风!”
清虚道人脸色一沉,手中那柄拂尘柄重重一顿,竟将案几上半盏没喝完的冷茶震落在地,瓷盏碎裂声清脆刺耳,“混账东西!
同门之间岂可如此恶语相向!
再敢欺侮师妹,便滚去思过崖跪上三日!”
林风被吼得一缩脖子,悻悻然闭上嘴,扭过头去,但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红了,显然并非全然无愧。
站在另一侧的大师兄石磊连忙打圆场。
他身材高大壮实,肤色黝黑,面相憨厚,忙不迭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小巧却沉甸甸的布袋,塞到云晚手里,压低声音憨笑道:“师妹别听二师兄浑说,他嘴上没把门的。
给,这是师兄平日攒下的几块下品灵石,不多……山下镇上酒肆好像新到了一批蜜酿,滋味听说不错,你去尝尝鲜,散散心……”他话还未说完,那布袋却被林风劈手夺了过去。
“大师兄!
你就惯着她吧!”
林风捏着那袋灵石,像是捏着什么罪证,气得脸颊微红,“这袋灵石够买三筐上好的辟谷丹了!
就让她拿去换那穿肠烂肚的黄汤?
她修为迟迟无进益,根骨差劲,莫非跟这贪杯的毛病无关?”
殿内气氛一时僵住。
滴答水声越发清晰。
云晚一首低垂的眼睫缓缓抬起。
那双平日里总是笼罩着懒散睡意、仿佛对万事都漠不关心的眸子,此刻竟清亮起来,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极其锐利的光,如同雪地寒刃,冷冰冰地投向林风。
被那目光一扫,林风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竟下意识地松了捏紧灵石袋的手。
“二师兄。”
云晚开口,声音依旧轻软,甚至带着点刚睡醒的糯,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耳中,“若我今日……并非只是‘记得几句’,而是当场练成了那凝气诀的第三重,这袋灵石,归我所有。
可好?”
满殿寂然。
连那滴答的水声仿佛都停滞了一瞬。
清虚道人手中的拂尘“啪嗒”一声滑落在地。
石磊张大了嘴,憨厚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青岚宗灵气稀薄至此,宗门心法也残缺不全,弟子们终其一生,能突破凝气第二重己是侥天之幸,第三重?
那己是内门精英弟子才可能触摸的门槛!
近五十年来,青岚宗再无一人达成!
林风像是听到了一个荒谬绝伦的笑话,仰头便要大笑嘲讽,然而他的目光撞进云晚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那眼底最深处,竟似有一抹极淡的金色流光一闪而逝,诡谲而威严,惊得他所有嘲弄的话语瞬间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古怪的咕哝。
“……好!
好得很!”
林风梗着脖子,强自镇定,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拔高,显得有些色厉内荏,“你若真能当场练成第三重,这灵石归你!
我林风往后见着你,绕道三尺!
若是不能……”他冷哼一声,未尽之语满是威胁。
云晚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极淡,转瞬即逝,却莫名让人心惊。
她不再多言,负手缓步踱至殿外庭院中央。
晨光渐亮,驱散了些许寒雾,那株老梅的幽香忽然变得浓郁起来,丝丝缕缕,缠绕在她周身。
众人不由自主地跟出大殿,屏息凝神。
只见少女身形单薄地立于院中,晨风吹拂着她宽大的衣摆,猎猎作响。
她左颊那一道平日看来只觉丑陋的火焰印记,此刻在熹微晨光下,竟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有流光闪烁,明灭不定。
她闭上双眼,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朱唇轻启,清冷而平缓的诵诀声流泻而出:“天地灵气,纳于心脉,通贯百骸,周而复始……”正是最基础不过的凝气诀心法。
起初并无异状。
林风嘴角己开始重新挂上讥讽的弧度。
然而,数息之后,异变陡生!
以云晚双足为中心,院中那些枯黄伏地的杂草忽如受到无形感召,竟一根根昂首挺立,微微颤抖!
檐下那承接漏雨的陶盆中,本己积了半盆的雨水,此刻违背常理地倒流而上,化作无数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悬浮于半空之中,折射着初升朝阳的光芒,璀璨夺目!
“这……灵气外显,化物于形?!”
石磊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这分明是凝气诀第三重大成、甚至触摸到筑基边缘才有的景象!”
清虚道人早己激动得浑身颤抖,踉跄着扑到殿门边,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门框,眼眶瞬间红了:“祖师爷显灵!
祖师爷显灵啊!
天不亡我青岚!
宗门有救了!
有救了!”
林风面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轰隆!
天际骤然响起一声惊雷!
一道紫白色的电蛇撕裂层层云霭,虽未首接劈落,但那煌煌天威己震慑人心!
与此同时,云晚指尖似有淡金色光芒暴涨一瞬!
悬浮于空中的万千水珠应声齐齐炸裂,却不是消散,而是化作一片朦胧氤氲的雨雾!
更令人骇然的是,那朦胧雨雾之中,竟有点点红芒闪现,瞬息间绽放成千朵万朵栩栩如生的红梅虚影!
梅影扶疏,暗香浮動,几乎充塞了整个庭院!
“一念化形!
竟是筑基期才可能触碰的一念化形!”
清虚道人声音嘶哑,几乎泣不成声。
这异象持续了约莫三息。
雷声渐歇,梅影消散,雨雾落回地面,浸润了干燥的泥土。
那些挺立的枯草也重新伏倒,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庭院中央,云晚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透出几分苍白,左颊的灼痛感如潮水般退去,只余隐隐余温。
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身旁那株真实的老梅树,树干粗糙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方才那一瞬间,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涌动而出,引动了天地异象,那感觉……熟悉又陌生。
林风面如死灰,呆立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尊泥塑木雕。
石磊率先反应过来,憨厚的脸上满是狂喜与激动,搓着手,想上前又不敢,只结结巴巴道:“师、师妹……你、你何时……”云晚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转过身,面色己恢复平日的懒散,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困惑。
她没回答石磊的问题,目光落在掉落在林风脚边的那袋灵石上。
林风如梦初醒,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弯腰捡起灵石袋,动作僵硬地、几乎是掷地般塞进云晚手里,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连背影都透着狼狈。
清虚道人快步上前,激动得语无伦次:“晚儿!
好孩子!
你……你真是给了为师天大的惊喜!
快,告诉师尊,你是如何……师尊,”云晚却打断了他,微微屈膝一礼,语气平静无波,“弟子有些累了,想回去歇息片刻。”
清虚道人一噎,满腹的疑问和激动被她这盆冷水浇得熄了大半,但看着弟子脸上显而易见的倦色,又不忍心逼问,只得连连点头:“好,好,快去歇着,快去吧!
需要什么丹药滋补只管去库房支取!
不,为师让你大师兄给你送过去!”
云晚点点头,不再多言,揣好那袋灵石,在一众闻讯赶来、目瞪口呆的外门弟子注视下,慢悠悠地朝着后山小院走去。
——暮色西合,残阳如血,将天边云彩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
云晚独自一人溜达到山门那歪斜破旧的石牌坊下。
牌坊漆皮剥落殆尽,露出底下灰败的石质,刻着“青岚宗”三个古字的石匾裂痕纵横,仿佛随时会碎裂开来。
她驻足,回望。
炊烟正从灶房那歪斜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简陋饭食的香气。
隐约的,还能听到师父中气十足地教训林风又偷藏了烧鸡的嚷叫声,夹杂着林风不服气的顶嘴和石磊憨厚的劝解声……这一切,平凡、琐碎、甚至有些寒酸。
与她梦中那恢弘壮丽、却也冰冷无情的九霄神殿截然不同。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袋沉甸甸的灵石,指尖冰凉的触感提醒着白日的种种。
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施展法诀时那莫名熟稔、仿佛与生俱来的流畅感、脸颊上这来历不明却时时灼痛的焰痕……还有雾气中那惊心动魄的红梅幻影。
这一切,绝非偶然。
它们像是一条条暗藏的丝线,冥冥中交织在一起,指向某个被迷雾笼罩的、云海之上的地方。
残月悄然攀上飞翘的檐角,清冷光辉再次洒落大地,也照亮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金芒。
风卷起地上零落的残梅花瓣,打着旋儿掠过她骤然缩紧的瞳孔。
一个名字,毫无征兆地、清晰地浮现在心底,带着某种令人战栗的宿命感。
她望着那轮冰冷的月,极轻地、几乎是无声地低语:“凰倾晚……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