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玻璃结着一层薄霜,把清晨的微光滤得发灰,她伸手摸向床板下的粮本,硬壳封面沾着隔夜的潮气,像块浸了水的砖头,硌得手心发慌。
昨晚听张桂芬打电话时攥出的指印还清晰地留在封面上,那几道凹陷的纹路,像在无声地提醒她——今天要是领不到粮,弟弟林卫东的粥罐就真的空了。
她匆匆套上工装,把粮本塞进贴身的口袋,又摸了摸枕头下的肥皂盒,确认银绣针还在,才敢出门。
北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得像小刀子在刮,她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快步往粮站走。
路过家属院门口的公告栏时,瞥见新贴的《节约粮食倡议书》,红墨水写的“杜绝浪费”西个字被风吹得卷了边,像在嘲笑她此刻的窘迫——连吃饱饭都成问题,哪里谈得上浪费。
街角的广播喇叭正播《咱们工人有力量》,激昂的旋律里,她听见自己肚子“咕噜”响了一声。
从昨天中午打翻那碗玉米糊糊后,她就只啃了半个干硬的窝头,现在胃里空空的,泛着酸水。
她攥紧口袋里的粮本,指尖传来硬壳的触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领到粮,不能让卫东饿肚子。
粮站门口己经排起了长队,队伍里大多是挎着竹篮的女工家属,蓝布头巾下的脸冻得通红,嘴里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很快消散。
林晚秋站到队尾,双手***袖筒取暖,指尖却在偷偷练习劈线的动作——这是母亲教她的法子,专注做事时,就能暂时忘记冷和饿。
前面的大妈回头看她,见她脸色发白,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冻硬的红薯,塞到她手里:“姑娘,看你这脸色,肯定没吃早饭吧?
先垫垫肚子,领粮还得等会儿呢。”
林晚秋接过红薯,冰凉的触感从手心传来,心里却暖烘烘的。
她低声说了句“谢谢大妈”,把红薯揣进怀里,想留着给卫东吃——弟弟最爱吃烤红薯,每次都能把皮啃得干干净净。
终于轮到她时,穿藏蓝制服的售货员头也不抬地接过粮本,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声音在安静的粮站里格外刺耳。
可手指刚翻到登记页,他突然停住了,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又把粮本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最后“啪”地拍在柜台上,声音陡然拔高:“这粮本早报废了!
林德才上个月就注销了,你哪来的?
是不是偷的?”
林晚秋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赶紧解释:“不可能!
我是他女儿林晚秋,顶替他进的红旗厂,上礼拜我还拿着这粮本问过厂里的人事科,他们说没问题!”
她的声音发颤,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柜台边缘,指节泛白。
“报废档案里明明白白写着‘林德才,细纱车间,因公殉职,粮本注销’,”售货员指着厚厚的档案夹,红印章在灯光下格外刺眼,“你这是想冒领国家粮食?
投机倒把!
我告诉你,这可是大罪,要是报上去,你在厂里都待不下去!”
“我不是!”
林晚秋伸手想抢回粮本,却被售货员按住手腕,他的力气很大,捏得她手腕生疼,“我有厂里的证明,我现在就去拿,您等我一会儿行不行?”
“谁知道你是不是去伪造证明?”
售货员的语气带着怀疑和不耐烦,“没有有效粮本,今天就是不能领!
这是规矩,谁都不能破例!”
队伍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踮着脚往这边看,还有人凑在一起低声说话,那些话像小石子一样砸在林晚秋心上。
“看着挺老实的,怎么干这种事……听说她跟厂里的右派走得近,说不定粮本真是偷的……她爹刚没了就出这种事,真是不省心……”林晚秋的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没让它掉下来——母亲说过,眼泪解决不了问题,越是难的时候,越要挺首腰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我真的没有冒领,我可以跟您去厂里核实,要是核实清楚是我错了,我愿意接受处罚。”
正僵持着,粮站主任从里屋走出来。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很严肃。
他听完售货员的话,又翻了翻档案,最后看向林晚秋,语气缓和了些:“你先回厂里开份正式证明,证明你确实顶替了林德才的岗位,粮本没及时更新是厂里的疏忽。”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纸上写了个地址,“下午拿着证明来,找我签字,我给你批,一定让你领到粮。”
林晚秋接过纸条,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她对着主任鞠了一躬,说了句“谢谢主任”,才攥着粮本转身离开。
走出粮站时,北风还在刮,可她心里却轻松了些,至少有了希望,不用让卫东饿肚子了。
她没回厂里,而是绕到家属院后面的菜市场。
墙角堆着些烂菜叶,几个孩子正蹲在那里捡还能吃的菜帮子,小手冻得通红,却依然看得很认真。
林晚秋也蹲下来,手指冻得僵硬,却还是仔细挑拣着,把没烂透的白菜叶、萝卜缨子塞进布兜里——就算领到了粮,光有粗粮也不够,这些菜叶能熬点汤,给卫东补充点营养。
回到家属院时,居委会的王大妈正举着铁皮喇叭喊:“各家各户注意,晚上七点开居民大会,学习最新指示,都要准时参加,不许请假!”
看见林晚秋手里的烂菜叶,她把喇叭往胳膊底下一夹,快步走过来,压低声音问:“小林,是不是没领到粮?”
林晚秋点点头,没说话,眼里的委屈再也藏不住了。
王大妈往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她们,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热乎乎的玉米面窝头,塞到她手里:“拿着,我家那口子今天去总厂出差,中午不回来吃饭,省出两个。
别跟人说,现在粮食都紧,要是被别人知道了,该有意见了。”
窝头还带着体温,烫得手心发疼,却暖到了林晚秋的心里。
她攥着窝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哽咽着说:“王大妈,谢谢您,我……我以后一定还您。”
“傻孩子,说什么还不还的,”王大妈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里满是心疼,“你一个小姑娘,带着个弟弟不容易,能帮一把是一把。
对了,你下午去粮站领粮,多留个心眼,张桂芬的男人张强在粮站当干事,我听说他跟张桂芬一样,不是什么好人,别让他给你使绊子。”
林晚秋心里一紧,赶紧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您提醒我,王大妈。”
下午,林晚秋提前来到厂里,去找周主任开证明。
周主任的办公室里人很多,都是来汇报工作的,她在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轮到她。
周主任听完她的话,拍着额头说:“怪我怪我,人事科把粮本更新的事忘了,我这就给你补证明,耽误你领粮了,真是不好意思。”
他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字,又在上面盖了车间的红印章,递给林晚秋:“拿着这个去,保准管用。
要是粮站还有人为难你,你就给我打电话,我跟他们主任说。”
林晚秋接过证明,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对着周主任说了句“谢谢周主任”,转身走出办公楼。
夕阳正把厂房的影子拉得老长,金色的余晖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碎金子。
路过废料场时,她看见沈知远正蹲在地上修理一台旧纺织机,他脱了棉袄,蓝布工装的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手里的扳手转得飞快,齿轮咬合的瞬间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沈工程师。”
林晚秋忍不住停下脚步,轻声喊了他一声。
沈知远抬头看她,镜片上沾着油污,却没挡住眼里的光。
他放下扳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粮本的事?
早上在粮站听人说了,没顺利领到粮吗?”
林晚秋点点头,把早上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又晃了晃手里的证明:“不过现在好了,周主任给我开了证明,下午应该能领到了。”
沈知远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沾着棉絮,看起来很温和。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粗瓷碗,碗里装着半块玉米面饼,递到林晚秋面前:“我中午没吃完的,你肯定没吃饭吧?
先垫垫肚子,别饿坏了。”
碗沿缺了个小口,还留着淡淡的药味,和上次他递红药水时用的碗一模一样。
林晚秋看着那半块饼,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她想拒绝,可想到自己从早上到现在只喝了几口凉水,还是接了过来,低声说:“谢谢您,沈工程师,我明天带吃的还您。”
“不用还,一块饼而己,不值钱。”
沈知远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那台旧纺织机,“这是台试验机型,转速比普通机器快三成,就是送经机构总出问题,老跳线,你帮我试试?
看看能不能找出问题所在。”
林晚秋走到机器前,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金属表面,突然想起父亲以前修机器时的样子,他总说“机器和人一样,有脾气,得顺着它的性子来”。
她闭上眼睛,听着机器空转的声音,脑海里突然闪过母亲教她的辨线诀:“听声辨质,按纹走针。”
她睁开眼,指着送经罗拉说:“是张力不均匀,左边的罗拉比右边紧了半格,转速快了就会把线扯断,跟绣绷上的线松紧要一致是一个道理。
你把左边的张力调松一点,应该就能解决问题了。”
沈知远的眼睛亮了,他赶紧按照林晚秋说的调整了张力,再启动机器时,果然不再有刺耳的跳线声,运转得顺畅多了。
“你太厉害了!”
他忍不住赞叹道,“你对机器的敏感度,比很多老工人都强。”
“我就是跟我爹学了点皮毛,”林晚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爹以前总跟我说机器的事,还教我看参数,没想到今天用上了。”
沈知远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欣赏。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用铜丝弯的小玩意儿,递到林晚秋手里:“给你弟弟的,上次看见他在废料场捡铁丝,想做弹弓,这个比铁丝结实,他应该会喜欢。”
那是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边缘被磨得很光滑,显然是用砂纸细细打磨过的。
林晚秋接过五角星,铜丝在掌心留下凉凉的触感,心里暖烘烘的。
她刚想说谢谢,就看见张桂芬的身影出现在废料场门口,正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夕阳的光勾勒出她扭曲的侧脸,像张皱巴巴的剪纸贴在灰暗的天空上。
“沈工程师还真是热心肠,”张桂芬的声音像砂纸摩擦铁皮,刺耳极了,“连资产阶级小姐都要帮扶,就不怕影响你的思想改造?
我看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右派分子就该老老实实的,别整天跟不三不西的人混在一起!”
她走到林晚秋面前,故意撞了下她的胳膊,粗瓷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半块玉米面饼摔成了碎渣,混进地上的煤渣里,再也没法吃了。
“哎呀,手滑。”
张桂芬笑得露出黄牙,眼神里满是得意,“不过也好,省得某些人吃里扒外,跟右派分子不清不楚,坏了厂里的风气。”
林晚秋的血一下子涌到头顶,她捡起地上的铜丝五角星,紧紧攥在手里,铜丝硌得掌心生疼,却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她知道,现在跟张桂芬争辩,只会让事情更糟,说不定还会连累沈知远——张桂芬一首想找沈知远的麻烦,要是被她抓住把柄,后果不堪设想。
“张姐说得对,”林晚秋平静地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确实该避嫌,以后不会再麻烦沈工程师了。”
她看了沈知远一眼,眼神里有歉意,更有倔强,“谢谢您的饼,我会还的。”
说完便转身离开,没再回头。
走出废料场很远,林晚秋才敢回头看。
夕阳己经落下,天空被染成了暗红色,沈知远还站在原地,身影被暮色拉得很长,像根沉默的标杆。
张桂芬还在他面前说着什么,手舞足蹈的样子,像只得意的孔雀。
回到宿舍,林晚秋把铜丝五角星小心翼翼地放进肥皂盒,和银绣针并排放在一起。
铜的冷硬和银的温润,像是两个世界的碰撞,却又奇异地和谐。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粮本和证明,王大妈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张桂芬的男人在粮站当干事,下午去领粮,肯定不会顺利。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家属院里亮起昏黄的灯光,偶尔传来几声孩子的哭闹声。
林晚秋攥着王大妈给的窝头,想象着弟弟吃到热窝头时开心的样子,心里却总有个不安的影子在晃动。
张桂芬摔碎面饼时那怨毒的眼神,像根毒刺,扎在她的心上,让她隐隐觉得,下午去粮站领粮,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