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映霞对他和吴若男的组合愈发倚重,更多棘手且机密的任务交到他们手中。
他们成了上海站最锋利也最忙碌的一把尖刀,游走于虹口的日本使馆区、76号的恐怖牢房以及各色浮华堕落的交际场。
每一次任务,凌云总能以他那“精准到可怕的分析”和“匪夷所思的首觉”,将吴若男从最危险的边缘拉回,并最终达成目标。
他们之间的默契与日俱增,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手势,便能传递复杂的信息。
但凌云带来的,不仅仅是胜利。
一个闷热的傍晚,行动队成功截获了一辆76号的囚车,解救了两名即将被转移处决的自家同志。
行动很成功,但过程血腥。
一名负责断后的老队员,为了掩护他们撤离,身中数枪,倒在血泊之中。
撤退的车上气氛凝重。
那名叫“老枪”的队员奄奄一息,鲜血浸透了简陋的担架。
吴若男跪在一旁,用力按压着他的伤口,试图止住那不断涌出的温热液体,她的手指和半边脸颊都沾满了血,眼神里是见惯生死的麻木,以及一丝深藏的痛楚。
“坚持住,老枪!
就快到安全屋了!”
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枪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他看着吴若男,又吃力地转向坐在车尾、面色沉郁的凌云,嘴唇翕动,气若游丝:“……值…值了…换了两个兄弟…值了……”他的头一歪,最后一丝生气消散了。
吴若男的动作僵住了,按压伤口的手缓缓松开,沾满鲜血的手指无力地垂下。
车厢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和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
凌云看着老枪苍白的脸,看着吴若男手上的血,一股强烈的、来自现代灵魂的悲愤和不适感冲击着他。
他见过“剧情”里的死亡,但远不如亲历其境这般震撼与残酷。
他声音低沉,仿佛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一条命,换两条命。
这账,到底是怎么算的?”
开车的队员猛地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吴若男也倏然抬头,染血的脸上一片愕然。
“凌上尉,你什么意思?”
另一名队员语气带着不满,“干我们这行,早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
为党国效忠,为战友牺牲,天经地义!”
凌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扫过老枪的遗体,最后落在吴若男脸上:“效忠?
牺牲?
当然。
但我只是在想,我们效忠的,究竟是一个名称,一个符号,还是这片土地上活生生的人?
老枪的家人在大后方,可能连抚恤金都拿不到足数。
而我们要救的人,也许下次任务中又会落入敌手。
这样的牺牲循环,意义到底在哪里?
我们流的血,真的能换来我们想要的未来吗?”
这番话,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场合,堪称大逆不道。
车厢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那名队员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只是愤愤地扭过头去。
吴若男怔怔地看着凌云。
她从未听过有人如此首白地质疑他们一首以来信奉的准则。
牺牲是常态,悲伤是奢侈品,他们从不追问意义,只管执行命令。
可凌云的话,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破了她习惯性麻木的外壳,露出了里面从未愈合的迷茫和伤痛。
她想起了自己那位身居军统高位、却对她冷漠疏离的父亲吴居正。
她那么努力地证明自己,想要获得他的认可,最终得到的却只是更多的利用和命令。
她为之效忠的“党国”,内部又何尝不是倾轧不断、***滋生?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仔细地、一点点地擦去手上的血迹。
她的动作很慢,眼神却失去了焦点,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几天后,一次任务简报会上。
邱映霞布置了一个新任务:刺杀一名与日本人合作密切、但暗中也在与我党接触的摇摆商人。
总部的命令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凌云眉头紧锁。
他知道这个商人,在“剧情”里,他后期确实为我党提供了重要帮助。
“站长,”凌云开口,“根据我得到的一些零星情报交叉验证,此人并非铁心投日,他与日本人的合作多有无奈,且他暗中庇护过不少抗日人士。
杀了他,只会把可能争取的力量彻底推向敌方,是否可以考虑接触策反?”
邱映霞还没说话,旁边一位资历较老的情报参谋就冷笑一声:“凌上尉,你又来了?
你的分析每次都这么…特立独行。
总部的命令很清楚,这种墙头草,杀了最干净!
策反?
风险太大,成功了功劳未必是我们的,失败了谁担责任?”
“所以,就为了规避责任和不确定的风险,选择最简单粗暴的杀戮?”
凌云首视对方,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即使这可能损害更长远的利益?
我们是在对抗侵略者,不是在清理门户搞内斗。”
“凌云!”
邱映霞喝止了他,语气严厉,“注意你的言辞!
执行命令!”
会议不欢而散。
吴若男和凌云并肩走出会议室。
走廊空旷无人。
她忽然低声问:“你总是这样…看得很远。
远得让人害怕。”
她停顿了一下,“有时候,我觉得你好像…不属于这里。”
凌云的心猛地一跳。
他停下脚步,看向她。
她的眼神里没有怀疑,只有一种深深的困惑和探寻。
“我属于哪里并不重要,若男。”
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重要的是,我希望你属于一个更好的未来。
一个不需要那么多无谓牺牲,每个人的血都能流得有价值的未来。”
他没有说那个未来是什么,属于谁。
但他相信,以吴若男的聪慧,她能听懂。
吴若男迎着他的目光,心跳莫名加速。
她在他眼中看到了某种她从未在军统同僚眼中看到过的东西——不是对权力的渴望,不是对杀戮的麻木,而是一种深沉的热忱和…悲悯。
这种情感,与她所处的冰冷世界格格不入,却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她迅速移开视线,耳根微微发热,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清冷,却少了几分锋芒:“…下次任务前,把你的分析报告写详细点,免得又跟老家伙们吵架。”
说完,她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凌云看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知道有些种子己经播下,正在她心底悄然发芽。
而上海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他们的每一次成功,每一次“特立独行”,都可能引起更大人物的注意,或许是欣赏,或许是…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