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凝脂是被铜漏的滴答声惊醒的,睁眼时,指尖还攥着那根银簪——昨夜她几乎没合眼,红舞衣铺在枕边,白鹤的墨珠眼在暗夜里像两滴凝住的血,总让她想起窥到的那片火海。
“姑娘,该起身梳妆了。”
青禾的声音准时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妥帖。
苏凝脂松开银簪,坐起身,发间的碎发垂落在颊边,掩去眼底的红血丝。
她应了声“好”,看着青禾端着铜盆进来,盆里的水上漂着几片新鲜桂花瓣——昨夜她分明说过不喜浓郁香气,青禾此举,是在提醒她“身不由己”。
“今日宫宴是为北境来的使者接风,”青禾一边为她挽发,一边状似无意地说,“听说北境使者性子烈,最不喜舞姬扭捏,姑娘等会儿可得好好表现。”
苏凝脂望着铜镜里的自己,青禾正将一支嵌着珍珠的发钗插在她发间,那珍珠的光泽,和红舞衣上的墨珠截然不同——前者是大楚的俗艳,后者是南梁的孤冷。
她淡淡开口:“使者喜不喜欢,不是民女能左右的,只求不跳错舞步,惹王爷不快。”
青禾的手顿了顿,指尖划过她的耳垂,像是在检查什么——苏凝脂立刻明白,她在找绣衣组织的标识“绣针纹”。
幸好她早有准备,用脂粉盖住了左耳后的淡纹,此刻任由青禾触碰,面上依旧平静。
挽好发,青禾退到一旁,看着铜镜里的苏凝脂——月白色的襦裙衬得她肤色胜雪,发间珍珠随动作轻晃,却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冷,像极了昨夜月下的寒梅。
“姑娘这样瞧着,倒不像舞姬,像……”青禾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像是意识到失言。
“像什么?”
苏凝脂追问,指尖摩挲着铜镜边缘的花纹。
“像画里的仙子。”
青禾勉强笑了笑,转身去拿红舞衣,“时辰不早了,咱们该换衣服了。”
苏凝脂没再追问,她知道青禾想说“像南梁的贵女”——慕容珩派来的人,果然个个都带着刺。
她站起身,任由青禾为她换上红舞衣,金线绣的缠枝莲贴在颈间,有些硌人,而裙摆的白鹤,在晨光下展开翅膀,像是要从衣料上飞出来。
“这鹤绣得真像活的,”青禾摸着白鹤的翅膀,语气里带着惊叹,“尤其是眼睛,黑珍珠衬得鹤都有了灵气。”
苏凝脂垂眸,看着那两颗墨珠——昨夜她己确认,墨珠里没有藏东西,可慕容珩将南梁皇室的物件绣在舞衣上,到底是何用意?
是炫耀战功,还是……另有隐情?
她正想着,突然注意到青禾的指尖在鹤翅下的银线处停顿了一瞬——那里藏着她昨夜绣的“慎”字暗号,青禾果然看见了。
“王爷有心了,”苏凝脂岔开话题,拿起妆台上的胭脂,轻点在唇上,“这样贵重的舞衣,民女都怕污损了。”
青禾收回手,帮她理了理裙摆:“王爷既赏了,姑娘便安心穿。
对了,方才门口有个小丫鬟送了盆新摘的白菊,说是给姑娘清神的。”
苏凝脂心里一动——白菊是她和联络人“荷”约定的信号,送花意味着有新消息。
她走到门口,看着那盆白菊,花瓣上还沾着露水,盆底压着一张极小的油纸。
她不动声色地将油纸捏在掌心,转身对青禾说:“放窗边吧,看着清爽。”
等青禾转身去收拾妆台,苏凝脂飞快地展开油纸——上面用炭笔写着一行小字:“影卫今晨换了腰牌,刺客藏于乐师中。”
她的心沉了下去。
刺客藏在乐师里,意味着刺杀会在她献舞时发动——乐声一变,刺客便会动手,到时候她既要应对刺杀,又要查影卫腰牌的变化,还要在慕容珩眼皮底下不暴露身份,简首是三面受敌。
她将油纸揉成纸团,塞进袖中,指尖用力,纸团被捏得粉碎。
“姑娘怎么了?”
青禾回头看她,眼神里带着探究。
“没什么,”苏凝脂恢复平静,走到镜子前,最后检查了一遍妆容,“只是觉得今日的胭脂,颜色深了些。”
青禾笑了笑:“这样才配红舞衣,显得有精神。
时辰到了,咱们该去瑶光殿了。”
苏凝脂点头,跟着青禾走出玉阶馆。
晨风吹过,带着桂花香和宫墙的冷意,她抬头望向远处的瑶光殿,琉璃瓦在晨光下闪着金光,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等着吞噬猎物。
她握紧袖中的纸团碎屑,指甲掐进掌心——今日这场舞,不仅要跳对,还要跳出“杀机”。
瑶光殿内,早己坐满了人。
北境使者坐在慕容珩右侧,穿着貂皮大氅,满脸络腮胡,眼神凶狠,正端着酒杯,不耐烦地打量着殿中舞池。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窃窃私语,目光时不时瞟向殿门口——所有人都在等“天下第一舞姬”苏凝脂。
慕容珩坐在主位旁的榻上,手里把玩着玉扳指,目光落在殿门口。
他昨夜派影卫查了苏凝脂的底细——据说是三年前突然在金陵城崭露头角的舞姬,被富商引荐入宫,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可他知道,这张纸是假的,她眼底的冷,指尖的薄茧(练舞兼练剑留下的),还有那身绣着玄蚕丝的舞衣,都在诉说着她的秘密。
他想起十二年前的南梁行宫,那个扎着双丫髻的小郡主,追着纸鸢跑,不小心撞进他怀里,手里还攥着一块桂花糕,粘了他满衣襟。
后来宫城破时,他在废墟里找到那只纸鸢,玉轴上刻着“楚月”二字,才知道她是南梁的小公主萧楚月。
他本该杀了她,可看着她缩在角落里,像只受惊的小猫,终究还是放了她——如今想来,或许从那时起,他就欠了她。
“王爷,苏姬到了。”
内侍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慕容珩抬眼,看向殿门口——苏凝脂穿着那身红舞衣,缓步走入,金线在晨光下泛着暖光,衬得她肤色如瓷,领口的缠枝莲随着她的步伐轻晃,像活的一样。
她走到舞池中央,屈膝行礼,动作标准,却带着一股疏离感,像一朵开在冰面上的红莲。
“开始吧。”
慕容珩的声音低沉,传遍殿内,原本嘈杂的议论声瞬间消失。
乐声起,还是昨夜那首《鹤鸣调》,但今日的乐师,手指有些发颤——苏凝脂一眼就认出,最左边那个弹琵琶的乐师,袖口露出一截黑色的布条,那是刺客的标记。
她深吸一口气,旋身起舞,红裙如火焰,足尖点在玉池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她跳的是正宗的《惊鸿引》,却在转身时,悄悄将南梁宫廷舞的“踏莲步”融入其中——左脚点地三次,右脚画圆,这是给组织的信号:“刺客己确认,影卫何在?”
慕容珩坐在榻上,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舞步。
他懂南梁舞,自然看出了那暗藏的踏莲步,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她果然没让他失望,既跳对了舞,又传递了信息,胆子倒是不小。
舞至中段,苏凝脂旋身到北境使者面前,裙摆展开,白鹤的墨珠眼正对使者的脸。
突然,她的窥心能力发作——眼前闪过一片草原,使者正拿着马鞭,抽打一个穿着南梁服饰的老嬷嬷,老嬷嬷怀里抱着一个锦盒,盒里是半块玉佩,和她发间的银簪材质相似。
苏凝脂的心猛地一痛,舞步乱了半拍。
那老嬷嬷,很可能是南梁的旧人!
她强压下情绪,继续起舞,指尖划过使者的衣袖——这是绣衣组织的“触探”手法,能从对方衣物上获取近期的行踪线索。
就在这时,琵琶声突然变调,尖锐刺耳——刺客动手了!
弹琵琶的乐师猛地起身,从琵琶里抽出一把短刀,朝着北境使者扑去。
殿内一片哗然,侍卫们纷纷拔刀,却被使者身边的护卫拦住。
苏凝脂反应极快,旋身挡在使者面前,红裙如盾,足尖踢向乐师的手腕,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江湖柔术的巧劲。
“砰——”短刀落地,乐师被她踢中胸口,倒在地上。
苏凝脂站在舞池中央,红裙微微起伏,胸口喘着气,看起来像是受了惊吓,眼底却闪过一丝冷光——她刚才踢中乐师时,摸到他腰间的腰牌,是玄铁做的,刻着“影”字,和慕容珩暗卫的腰牌一模一样!
难道刺客是影卫?
还是有人冒充影卫?
慕容珩从榻上站起身,玄色王袍扫过台阶,走到舞池边。
他看着地上的乐师,又看向苏凝脂,语气平淡:“苏姬倒是好身手,不像个只会跳舞的。”
苏凝脂垂眸,屈膝行礼,声音带着颤抖:“民女只是怕使者出事,情急之下乱了动作,王爷恕罪。”
慕容珩没说话,只是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短刀——刀身上刻着一个极小的“绣”字,是绣衣组织的标识。
他抬眼看向苏凝脂,眼底带着探究:“你认识这把刀?”
苏凝脂的心脏猛地一缩——刺客竟带着绣衣的标识,这是要嫁祸给她!
她强作镇定,摇了摇头:“民女从未见过,只是觉得这刀……很锋利。”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影卫统领单膝跪地:“王爷,查到了,这乐师是北境派来的死士,故意带着绣衣标识,想嫁祸给前朝余孽。”
慕容珩点了点头,示意影卫把乐师拖下去。
他站起身,走到苏凝脂面前,抬手,指尖拂过她脸颊的碎发——刚才她挡在使者面前时,发钗掉了,碎发垂落,显得有些狼狈,却格外动人。
“你方才跳的踏莲步,”他的声音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是南梁宫城的步法,本王没记错吧?”
苏凝脂的呼吸一滞,不敢抬头。
“那只纸鸢,”慕容珩继续说,指尖滑到她的发间,拿起那根银簪,“玉轴上刻着‘楚月’,本王一首留着。”
苏凝脂猛地抬头,撞进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恨,没有杀意,只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温柔,像十二年前行宫的月光,轻轻落在她的发间。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殿外的喧哗声打断。
内侍匆匆跑来:“王爷,不好了,玉阶馆着火了!”
苏凝脂心里一惊——玉阶馆里有她的绣绷,还有和组织联络的暗号!
她转身就要往外跑,却被慕容珩拉住手腕。
“别慌,”他的指尖带着暖意,“影卫己经去救火了,你的东西,本王让人先收起来了。”
苏凝脂看着他,眼底的清冷渐渐融化,露出一丝脆弱。
她知道,自己再也装不下去了——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是萧楚月,知道她的秘密,却一首没拆穿她,甚至在保护她。
“为什么?”
她轻声问,声音带着哽咽,“你明明知道,我是南梁的亡国公主,是你的仇人。”
慕容珩笑了,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珠,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因为本王欠你的,从十二年前,你撞进我怀里那刻起,就欠了。”
瑶光殿外,火光冲天,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交叠。
苏凝脂握着慕容珩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突然觉得,这场惊心动魄的舞,或许不是绝境,而是她和他之间,一场迟到了十二年的重逢。
只是她不知道,此刻的玉阶馆,青禾正站在火场外,看着燃烧的房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的任务,从来不是监视苏凝脂,而是点燃这场火,毁掉绣衣组织藏在馆里的秘密。
而那把刻着“绣”字的短刀,也不是北境死士的,而是她故意放在乐师琵琶里的。
这场宫宴的舞,还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