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破碎的梦境光怪陆离,现代都市的霓虹与眼前这间破败茅屋的景象交替闪现,同事们的碰杯声与老妇人悲切的哭泣声交织重叠。
额角的伤处随着心跳一阵阵抽痛,身下的木板床硌得我浑身骨头都在***。
每一次短暂清醒,都会被巨大的陌生感和恐慌淹没。
我不是我了,我在哪里?
首到模糊的视线再次聚焦于那根结着蛛网的房梁,冰冷的现实才又一次狠狠砸下来——这不是梦,这是我要面对的,真实的人生。
或者说,是“田宇”的人生。
天光微熹时,我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轻微的窸窣声惊醒。
猛地睁眼,看到那位自称是我“娘”的老妇人正轻手轻脚地将一个粗陶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
碗里冒着微弱的热气,依旧是那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只是似乎比昨晚的浓稠了那么一丝丝。
她见我醒来,脸上挤出一個满是皱纹的笑容,带着小心翼翼:“宇哥儿醒啦?
感觉好些没?
灶上还温着粥,娘给你端来了。”
她的眼睛红肿着,显然昨夜也没睡好,或许还偷偷哭过。
我看着她的笑容,心里堵得厉害。
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担忧、惶恐、强装出来的镇定,还有一丝卑微的期盼。
我占据了人家儿子的身体,却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这种负罪感和荒谬感几乎让我窒息。
“谢……谢谢……”我哑着嗓子,避开了那个称呼,挣扎着想自己坐起来。
浑身依旧酸软,但比昨夜多了些力气。
老妇人赶紧上前扶我,她的手很有力,布满老茧,是长期劳作的手。
“慢点,慢点,头还晕不?”
她帮我垫高身后的破枕头,触感硬得像块石头。
我摇摇头,接过她递来的粥碗。
碗很烫,粗糙的陶粒摩擦着指尖。
粥依旧没什么味道,只有米粒和野菜被煮烂后的寡淡,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苦味。
但我喝得很仔细,每一口都用力咽下去。
我需要能量,需要尽快恢复。
老妇人就坐在床边的小凳上,默默地看着我喝粥,眼神复杂。
屋里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只有我喝粥的细微声响。
喝完最后一口,我把碗递还给她。
她接过空碗,却没有立刻离开,双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我知道,躲不过去了。
失忆的幌子必须打下去,而且要打得更真实一些。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迷茫而痛苦,抬手轻轻碰了碰额角的布条:“娘……我……我好像真的忘了很多事。
我……我叫什么?
今年多大了?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问出这些话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飞快。
既怕演得不像,更怕听到的答案坐实那最坏的猜想。
老妇人的眼眶瞬间又红了,但她强行忍住了,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声音带着哽咽,却努力放柔和:“我苦命的儿啊……没事,忘了就忘了,娘慢慢告诉你,总能想起来的。”
她往前挪了挪凳子,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叫田宇,田地的田,宇宙的宇。
今年腊月就满十八了。
这里是临安府钱塘县下面的田家村,咱们祖上就住在这里。
你爹……你爹他走得早,去了有十年了……”她提到“爹”时,声音明显低沉下去,带着难以磨灭的哀伤。
田宇。
宇宙的宇。
果然……连名字都一样。
这是何等诡异的巧合?
临安府钱塘县……南宋!
真的是南宋!
但……她言语间并无什么“大宋”的提法,只说了临安府。
难道……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继续问道:“临安府?
那……如今是什么年号?
官家……是谁?”
我问得小心翼翼,尽量模仿着可能从书里看来的古人对皇帝的称呼。
老妇人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些许困惑,似乎觉得我连这个都忘了很是奇怪,但还是回答道:“年号?
如今是景隆十二年啊。
官家……官家自然是官家啊。”
她显然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甚至觉得我的问题有些傻。
景隆十二年?
我飞速地在脑中搜索着南宋的年表,孝宗乾道、淳熙,光宗绍熙,宁宗庆元、嘉定……根本没有“景隆”这个年号!
心脏猛地一跳!
不是南宋!
是架空时代!
一个借用了南宋地理名称的架空王朝!
或许,就叫“大齐”。
昨晚昏迷前听到的“大齐”二字再次浮现。
所以,这里是架空的大齐朝,国都也在临安?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既有脱离己知历史的惶恐,又有一丝莫名的……解脱?
如果历史完全未知,那是否意味着,我的一切行为都不会引发所谓的“蝴蝶效应”,因为根本不存在需要效应的“历史”?
“宇哥儿?
你怎么了?
又头晕了?”
老妇人见我脸色变幻不定,担心地问道。
“没……没有。”
我回过神,勉强笑了笑,“只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心里空落落的。”
“唉,慢慢来,不急,不急。”
她连忙安慰我,“你好好养伤,身子好了最重要。
郎中说你磕到了头,能醒过来就是万幸,记忆的事急不得。”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愁苦:“就是……就是村塾那边……你昏迷这些天,怕是落下了不少功课。
眼看县试的日子越来越近……”县试?
功课?
我捕捉到这两个关键词。
这个田宇,果然是个读书人!
而且还在准备科举考试!
一个家境如此贫寒的农家子,竟然能读书科举?
这在我模糊的历史知识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束脩、笔墨纸砚、赶考盘缠,哪一样不是沉重的负担?
难怪这个家看起来如此一贫如洗,恐怕所有的资源都倾斜到了这个“儿子”的读书事业上。
而我现在,成了这个希望所在。
压力瞬间如山般压下来。
我一个学了十几年数理化、整天和项目报表打交道的现代人,要去考古代的科举?
考八股文?
之乎者也?
这不是开玩笑吗?
“县试……什么时候?”
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还有不到三个月了……”老妇人叹了口气,“本来你爹去得早,族里几位叔公见你聪慧,咬牙凑钱送你去村塾李夫子那儿开蒙,指望着你能读出个名堂,光耀门楣,也好……也好让你娘我过几天好日子。
你一向用功,李夫子也常夸你,说今年县试很有指望……可如今这一病……”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这场意外,很可能砸碎了这个家庭仅有的、卑微的希望。
我看着她又开始泛红的眼圈,看着她身上洗得发白、摞满补丁的衣衫,看着这间除了遮风挡雨几乎一无所有的屋子,那句“我可能考不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这个家庭为了“田宇”的学业,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我现在就是他,我继承了这具身体,也继承了他身后的一切——贫寒的家境、母亲的期望、家族的投入。
如果我撂挑子,说我不行,我考不了,那对这个家庭,对这位刚刚经历丧子之痛(虽然她不知道)又面临希望破灭的母亲来说,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可是,我真的行吗?
之乎者也,诗经论语,我早就还给语文老师了。
让我去做个项目计划书还行,让我去做八股文?
胃里的粥似乎开始变得沉重,坠得我难受。
屋里再次沉默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鸡鸣犬吠,提醒着我这是一个真实的、活着的世界。
老妇人默默收拾了碗筷,站起身:“宇哥儿,你再歇歇。
娘去把后院那点菜地拾掇拾掇,晌午我去隔壁张婶家借两个鸡蛋给你补补身子。”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期盼和担忧,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门轻轻合上。
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望着从窗纸破洞透进来的那一束光,光柱里尘埃飞舞。
田宇。
十八岁。
大齐朝。
临安府钱塘县田家村。
童生。
准备县试。
家徒西壁。
寡母期望甚深。
而我,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对这一切一无所知,身无长物。
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科举之路,对于现在的我而言,简首比登天还难。
可是,不科举,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我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又能做什么来养活自己,奉养母亲?
去种地吗?
只怕地都种不好。
绝望的情绪再次蔓延。
但看着那束光,我忽然想起昨晚对自己说的话。
活下去。
首先,得活下去。
然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至少,我得先搞清楚,这个“田宇”到底读到了什么程度,留下了哪些书本。
还有,那个村塾的李夫子……或许,是关键。
我深吸一口气,忍着眩晕和疼痛,慢慢地,尝试着挪动双腿,想要下床。
无论如何,我不能躺在这里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