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叙言的车碾过积水潭时,溅起的水花打在路边梧桐叶上,震落了半树枯黄。
后座的男人没看窗外,指尖在平板电脑的触控屏上滑动,屏幕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把那双黑眸衬得愈发深冷。
“还有三分钟到林宅山脚。”
司机低声提醒,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谨慎。
江叙言“嗯”了一声,视线停留在屏幕里那张模糊的照片上。
照片是几年前林氏集团的周年庆拍的,角落里的年轻人穿着件月白色长衫,正低头给一盆桂花修剪枝叶,侧脸清瘦,眉眼淡得像水墨画。
这就是林砚秋——接手林氏五年,把一个濒临破产的老牌企业盘活,却连一张清晰的公开照都没留下的神秘掌权人。
“倒是会躲。”
江叙言指尖在照片上点了点,唇角勾起抹极淡的弧度,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
他这次来,是为了林氏手里那块城西的地皮。
江氏要建的金融中心缺了这最后一块拼图,董事会催得紧,可林砚秋像是揣着块烫手山芋,既不松口转让,也不接受溢价收购,只扔出句“面谈”,就再没了下文。
车在山脚下停住。
雨势小了些,雾霭从山间漫下来,把通往山顶老宅的石板路裹得朦胧。
江叙言推开车门,冷湿的空气立刻钻进西装领口,他没打伞,任由细密的雨丝落在肩头,步履沉稳地往上走。
这条路比他想象中长。
两侧是成片的桂花树,青灰色的枝干在雾气里舒展,叶子上的水珠顺着叶脉滚落,砸在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江叙言走得极慢,不是因为累,而是在观察——树间距规整,修剪得宜,甚至连石板缝里冒出的杂草都被细心拔除。
能把一座山打理成这样的人,绝不会是外界传言里“不谙世事的隐士”。
走到半山腰时,他看见个穿青布衫的老人在扫落叶,竹扫帚划过石板,发出“沙沙”的轻响。
老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扫帚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了路。
江叙言颔首示意,目光落在老人脚边的竹篮里——里面装着刚摘下的桂花,黄澄澄的一小捧,香气混着雨气飘过来,清冽得不像这个季节该有的味道。
“林先生在等您。”
老人终于开口,声音像山间的溪流,平缓无波。
江叙言没接话,继续往上走。
老宅的门是敞开的,木质门扉上雕着缠枝莲纹,漆皮有些剥落,露出底下温润的木色。
门内是个天井,青石板铺就的地面被雨水洗得发亮,正中央摆着口大缸,缸里养着几尾红鲤,被脚步声惊动,甩着尾巴游进了深处。
“江先生倒是比预计的早了两分钟。”
声音从正屋传来,不高,却带着种奇异的穿透力,穿透了雨声和风声,清晰地落在江叙言耳里。
他抬步进屋,视线瞬间被窗边的人攫住。
林砚秋就坐在临窗的梨花木书桌后,面前摊着一卷古籍,手里捏着支狼毫笔,笔尖悬在宣纸上,墨滴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圆点。
他穿了件浅灰色的针织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细而白,和他指间那支深色的笔形成鲜明对比。
窗外的雨还在下,桂花枝被风吹得晃了晃,有几朵花瓣飘落,刚好落在他摊开的书页上。
林砚秋低头,用指尖拈起那片花瓣,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林总。”
江叙言开口,声音打破了屋里的静谧,“我以为林总会更……”他顿了顿,在脑海里搜寻合适的词,“在意这场收购。”
林砚秋终于抬眼。
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看向江叙言时,没有敌意,没有警惕,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好奇,像在看一件有趣的古董。
“江先生觉得,我该怎么在意?”
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沿,“像上次竞标城东地块那样,带着律师和保镖,把会议室的桌子拍得震天响?”
江叙言眉峰微挑。
他想起半年前那场竞标,自己确实为了压价,在会议室里跟对方代表起了争执。
没想到,这位深居简出的林总,连这种细节都知道。
“林总消息灵通。”
“不是消息灵通,是记性好。”
林砚秋笑了笑,那笑意很淡,却让他原本清冷的眉眼柔和了几分,“江先生大概不知道,三年前,你在慈善晚宴上拍下的那幅《秋江独钓图》,原本是我祖父的藏品。”
江叙言一怔。
那幅画他确实记得,当时只是觉得笔触对胃口,随手拍下来,现在正挂在他书房的墙上。
“林总想说什么?”
“没什么。”
林砚秋重新拿起笔,在宣纸上缓缓落下一个“秋”字,笔锋清劲,带着种古韵,“只是觉得巧。
江先生喜欢的画,恰好是我家的旧物;江先生想要的地,恰好是林氏的根基。”
他抬眼,目光落在江叙言肩头那点被雨水打湿的痕迹上,“外面雨大,江先生不先坐下喝杯茶吗?
我这的桂花茶,用的是今天刚摘的花。”
江叙言看着他。
眼前的人明明身处劣势——林氏的资金链早就出了问题,这场收购几乎是板上钉钉——却偏偏表现得像个局外人,谈画,谈茶,谈那些无关紧要的巧合。
他走到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刚坐稳,就见林砚秋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推到他面前。
茶水清浅,浮着几片桂花,香气清幽,和他身上的气息很像。
“江先生,”林砚秋的目光落在他握着茶杯的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你信命吗?”
江叙言嗤笑一声,刚要开口反驳,却对上林砚秋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玩笑,只有一片平静,像深不见底的潭水。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落在天井的水缸里,碎成一片金箔。
红鲤又游了出来,尾巴扫过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
江叙言没回答,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桂花的清甜在舌尖散开,混着茶水的微涩,形成一种奇异的味道。
他突然觉得,这场收购,或许不会像他预想中那么简单。
而眼前这个叫林砚秋的人,也绝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隐士。
就像这雨后的桂花,看着清淡,味道却能缠缠绵绵,钻进人的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