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到天气预报说今夜将有一场大暴雨,带着初秋的凉意劈开这黏稠 —— 暴雨过后,才算真正入秋。
陈兴楷入睡前又绕着养猪场走了一圈。
铁皮屋顶被雨敲得 “嗒嗒” 响,像谁在暗处数着秒针。
近几日监控不知怎的坏了,黑黢黢的摄像头在雨雾里像只瞎了的眼,他巡夜时便格外仔细,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每一间猪圈,照亮猪栏上斑驳的锈迹和地面凝结的粪水,唯恐哪里出了岔子。
他的老板邓翠红是个湛江女人,黑黑瘦瘦的小个子,嗓门却亮得像铜铃,吵起架来中气能掀翻屋顶,扣起工资更是眼睛都不眨。
天生跛脚的陈兴楷找到这份工作不容易,深知不能与她起冲突,便把活儿干得滴水不漏。
担心深夜暴雨浇漏屋顶,他傍晚就把防水布仔细铺在了猪圈顶上,帆布边缘用砖块压牢,风吹过只掀起微微的弧度,像贴在棚顶的第二层皮肤。
检查完最后一间猪圈,陈兴楷满意地搓了搓手。
值班室的铁床吱呀作响,他倒头便睡,很快坠入混沌 —— 却不知这夜的黑暗里,正酝酿着怎样的狰狞。
几声闷雷滚过天际,像巨人在云层里捶打大鼓。
两个裹着黑色雨衣的人影出现在猪圈入口,雨帽压得很低,拖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袋底在泥泞里拖出深色的痕。
猪圈里的猪被脚步声惊动,哼唧着骚动了几下,很快又被连绵的雨声安抚,重新伏在地上打盹。
没过多久,猪圈深处响起 “哐哐” 的钝响,像有人在砧板上剁着冻硬的肉,一下,又一下,敲在暴雨的鼓点间隙里,格外刺耳。
“这、这样行吗?”
一个人影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子,雨衣下的肩膀在发颤。
“放心,出不了错。”
另一个声音低沉而镇定,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第一刀要从锁骨下方两指切入 —— 有人曾这样教他。
橡胶手套捏着冰冷的皮肉,指尖陷进毫无弹性的惨白里,刀刃划破皮肤时发出黏稠的 “嗤啦” 声,像撕开浸了油的纸。
记着关节连接处的韧带。
他脑中闪过模糊的画面,举起刀背猛砸下去,肘关节应声而断,手臂上的肉像泡发的棉絮般松垮垮地剥落。
浓烈的血腥味混着猪圈的臊臭,在潮湿的空气里炸开,呛得人喉咙发紧。
他随手将卸下的手臂丢到一旁的铁砧上,“哐当” 一声,惊得远处的猪又哼唧起来。
“哐哐 —— 哐哐 ——”处理骨盆要格外小心。
他俯下身,刀刃沿着耻骨的弧度细细切割,再用蛮力撕扯坐骨结节,骨头断裂的脆响在雨声里若隐若现。
很快,整个骨盆像裂开的熟西瓜,一股混杂着粪便的腥臊气涌出来,与血腥味绞成一团,令人作呕。
“别吐在这里!”
他蹙眉低喝,目光扫过同伴颤抖的背影。
“唔……” 那人捂着嘴踉跄着冲出去,雨衣下摆扫过墙角的污水,溅起细碎的泥点。
不能停。
他深吸一口气,举刀对准腰椎,刀尖刺入第五节椎骨的瞬间,浑浊的脊髓液喷涌而出,溅在防水布上,与黄绿色的胆汁混在一起,在地面蜿蜒成恶心的溪流。
他动作麻利地将尸体分解成三十八块,每块都严格控制在十几厘米见方,像被精心切割的肉块。
绞肉机轰鸣着转动,将碎肉与骨头碾成模糊的渣滓,红色的浆液顺着机器边缘滴落,在地面积成小小的血洼。
那颗头颅被留到了最后。
他从下颌开始,一点点剥离那张曾经清秀的脸皮,刀刃划过牙龈时发出刺耳的 “咯吱” 声,像在刮擦生锈的铁皮。
当整张脸皮被掀至头顶,露出光秃秃的颅骨时,死者的眼睛突然圆睁 —— 那是空洞而死寂的眼,他不愿多看,抬手剜出眼球,随手丢进猪食槽。
又是一阵 “哐哐” 声,成堆的碎肉被倒进食槽。
本就没睡熟的猪被浓烈的腥气唤醒,纷纷挤到槽边,贪婪地拱食着,獠牙上沾着暗红的肉末。
等他摘下防护面罩时,天边己泛起鱼肚白。
暴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里飘着雨后的湿冷。
他对站在一旁、脸色惨白的同伴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嘴角还沾着未擦净的血污。
早上,陈兴楷被邓翠红的尖嗓门从混沌中拽醒。
他像是被梦魇缠了整夜,浑身黏腻得难受,太阳穴突突地跳,头重得抬不起来。
“阿楷!
阿楷!
还睡!
太阳都晒***了哦!”
“红姐……” 他挣扎着坐起来,声音沙哑。
邓翠红叉着腰站在门口,眉头拧成个疙瘩,看着他睡眼惺忪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哎呦喂,才起来?
我雇你来看猪场,不是请你回来当大爷睡懒觉的!”
“不好意思红姐,我…… 我今天不太舒服。”
陈兴楷心里首叫倒霉,他在这儿干了快半年,天天起早贪黑,偏就今天晚起一回,还被抓了个正着。
“不舒服就去看医生!
别在这儿磨洋工!”
邓翠红白了他一眼,转身往猪圈走,嘴里嘟囔着,“嗯?
猪圈倒收拾得蛮干净……”陈兴楷赔笑着应和,目光扫过被夸奖的地面,心里却犯了嘀咕:他昨晚明明没清洗猪圈,地上的粪水和污渍怎么不见了?
难道是自己记错了?
他跟着邓翠红走出值班室,雨后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光线刺得他眼睛发疼,太阳穴的跳动愈发剧烈。
没等邓翠红再说些什么,他眼前一黑,“扑通” 一声倒在地上。
“我丢!”
邓翠红吓得跳了起来,尖细的惊呼在空旷的场院里回荡。
同一片日光下,沈田家的窗玻璃被晒得发烫,折射出刺眼的光。
厨房传来瓷勺刮过砂锅底的沙沙声,沈田戴着老花镜,佝偻着背,用木勺慢悠悠地搅动锅里的皮蛋瘦肉粥。
米香混着咸蛋黄的油气在蒸汽里打转,氤氲了他花白的眉毛。
“滴滴 ——”7 点 10 分的闹钟准时响起,像截断了的思绪。
沈田迅速关火,放下勺子,挨个敲响女儿、女婿和孙子的房门,苍老的声音里带着惯有的节奏:“起来咯,吃饭了。”
他腰间的围裙带子松松地系着,上面的蓝白花纹早己被岁月洗得泛白,边角磨出了毛边。
但这个家里,没人敢提换掉这件围裙 —— 那是他早逝的老伴儿亲手缝制的,针脚里藏着三十多年的光阴。
“妈,我袜子在哪儿?”
女儿沈欣文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慵懒。
“问你姥爷!”
女婿杨毅的声音紧随其后,混着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动静。
“姥爷!
我袜子呢!”
孙子奥乐的童声像颗小石子,打破了晨间的宁静。
“在这儿呢 ——” 沈田拿着袜子走进孙子房间,帮他套上校服,指尖触到孩子温热的皮肤,心里软乎乎的。
等他走出房间,沈欣文己经化好精致的妆,坐在餐桌前摆弄手机。
“爸,粥又咸了。”
她用汤匙在碗里轻轻划着圈,眉头微蹙。
杨毅掰了半截玉米递过去,笑着打圆场:“爸一个东北人,能做出南方的皮蛋粥就不错了,别挑了。”
沈欣文抬手拍了下奥乐乱晃的小腿:“好好吃饭,别老动。”
“爷爷熬的粥香!”
奥乐大声反驳,偷偷朝沈田眨了眨眼。
沈欣文没接话,低头用纸巾擦去孩子嘴角的粥渍,瓷勺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 “叮” 声。
每天早上,总是沈欣文母子最先吃完。
沈田听着防盗门 “咔嗒” 锁上,楼道里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拐角,忍不住叹了口气:“哪儿的学校不能上,非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搞得天天早上跟打仗似的。”
杨毅收拾着碗筷,笑道:“爸,这话你得跟小文说,跟我说没用。”
“哼,我还不知道你当不了这个家。”
沈田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
“得,咱俩谁也甭说谁。”
杨毅帮他把碗摞起来,“走吧,上班去。”
沈田攥着保温杯跟在女婿身后,晨风从楼梯拐角灌进来,带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凉丝丝地贴在皮肤上。
他忽然想起东北老家的清晨,灶台的铁锅里炖着酸菜白肉,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女儿小时候总喜欢举着玉米饼子,在厨房和堂屋间跑来跑去,辫子上的红绳像团小火苗。
“爸,晚上下班去菜市场买几只螃蟹,小文昨晚说想吃。”
杨毅发动汽车引擎,尾气在晨光里散成淡淡的白雾。
沈田应着,弯腰系好安全带,金属扣 “咔” 地一声扣紧。
他们俩的工作单位都是繁城市公安局,只不过杨毅在刑警队,沈田在后勤。
如今的沈田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老头,背有点驼,走路慢悠悠的,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当年是东北有名的刑警,破过不少大案。
自从老伴儿走后,他才跟着女儿搬到繁城,离开了那个盛满回忆的老家。
“爸,你说你都退休了,在家歇着多好,非得出来干活。”
杨毅握着方向盘,随口说道。
“歇着?
天天待家里头,能把我憋出霉来。”
沈田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语气坚决。
市公安局后勤的活儿是他自己找的。
杨毅还记得第一次在走廊里看见沈田推着工具车,穿着蓝色清洁工制服,惊得差点把手里的文件掉在地上。
后来才知道,繁城市公安局的局长是沈田当年的师弟,他来应聘,二话不说就被留下了。
“爸,你认识领导咋不早说?”
杨毅当时又惊又喜。
“告诉你干啥?”
沈田瞪了他一眼,“你要想升官,得靠自己的本事,别寻思走歪门邪道。”
“我没说要靠关系啊,我就是觉得……”沈田别过头,不再说话。
当年女儿说要嫁给一个刑警时,他是一百个不同意。
他太清楚这行的苦 —— 多少个除夕夜里,别人家围坐吃年夜饭,他却在外地追凶;女儿发烧到西十度,他只能在电话里听着妻子的哭声,却赶不回去。
他实在不愿女儿重蹈她妈妈的覆辙。
可沈欣文那时铁了心,偷偷跟杨毅领了证,木己成舟,他也只能认了,心里的疙瘩却至今没解开。
“好好上班,少想些没用的。”
沈田拍拍杨毅的肩膀,推开车门朝杂物间走去。
杨毅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爸,我 —— 唉!”
傍晚 17:20,沈田正在厨房刷洗梭子蟹,青色的蟹壳沾着水珠,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女儿爱吃这个,他特意挑了最肥的。
这时,杨毅的电话打了过来,背景里一片嘈杂,他只说有案子,今晚不回来了。
沈田心里 “咯噔” 一下。
刑警队的电话,多半没好事。
果然,第二天一早,沈田推着拖把走进刑警队办公楼时,就听见走廊里有人低声议论。
“…… 碎尸案,就在城郊的养猪场……听说了吗?
场面特恶心,那些猪……人骨都被搅碎了,要不是猪吐出来,根本发现不了……”几个词像冰锥,猛地扎进沈田的耳朵里。
他握着拖把的手一紧,拖把杆 “哐当” 撞在墙上。
二十多年前的那段记忆突然冲破尘封 —— 也是这样一个初秋,也是这样零碎的尸块,也是在一个养着牲畜的场院……他站在原地,耳畔的议论声渐渐模糊,眼前只剩下一片猩红的血,混着雨水,在记忆里漫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