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怀着梦想南下打拼……火车“哐当”一声，像是最后一口泄了气的叹息，把我吐在了这个叫“深圳”的地方。
车门一开，嚯！
一股子又湿又热的气浪，裹着汗味儿、机油味儿，还有点儿海腥味儿，劈头盖脸就糊了上来，瞬间把我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黏在了后背上，活像一层保鲜膜。
我背着塞得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手里还拎着个掉漆的塑料桶——里面装着我的全部家当，几件衣服，几本旧书，外加老娘硬塞进来的两罐咸菜。
跟着人潮往外涌，脚底板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隔着薄薄的鞋底都觉得烫。
抬眼一看，我的乖乖！
西面八方全是楼！
高的矮的，新的旧的，密密麻麻，玻璃幕墙晃得人眼晕。
它们就那么冷冰冰、硬邦邦地杵着，像一群巨大的、沉默的钢铁怪兽，俯视着底下蚂蚁一样涌来涌去的人。
空气里嗡嗡作响，是汽车喇叭、人声嘈杂，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人心跳加速的“嗡嗡”声，大概是这城市本身在喘气儿。
“靓仔！
住宿伐？
便宜！
有靓女哦！”
一个瘦得像麻杆儿、穿着花衬衫的男人凑过来，眼珠子滴溜溜转。
“找工作？
包进厂！
电子厂玩具厂随你挑！”
另一个嗓门更大，唾沫星子差点溅我脸上。
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我的桶，闷头往前走，嘴里只含糊地应着：“唔…再看看，再看看。”
心里首打鼓：这地方，看着真大，真亮，也***吓人。
我兜里那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够在这儿活几天？
罗湖车站像个巨大的蜂巢，出口外是更宽阔的广场。
人更多了，肤色各异，方言混杂，脚步匆匆，好像每个人***后头都跟着团火在烧。
我像个没头的苍蝇，跟着指示牌，又被人流裹挟着，稀里糊涂地走到了公交站。
站牌上那些地名——福田、南山、宝安、龙华——对我来说，全是天书。
“去龙华民治多少钱？”
我问旁边一个看着面善的大叔，他脚边也堆着行李。
“两块。”
大叔头也不抬，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那边租房便宜，厂也多。”
他瞥了眼我的蛇皮袋和塑料桶，补了一句，“刚来的吧？
关外都这样。”
“关外？”
我懵了。
“就是特区外，便宜，懂吧？”
大叔摆摆手，一副“你以后就明白了”的表情。
公交车来了，旧得哐啷响，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自己和行李塞进去，蛇皮袋顶在别人背上，塑料桶硌着自己的腿，汗味儿、汽油味儿、还有不知谁带的煎饼味儿混在一起，熏得人头晕。
车子在宽阔得吓人的马路上跑，两边的高楼飞快地后退，玻璃幕墙反射着下午刺眼的阳光。
偶尔能看到路边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印着笑容灿烂的模特和看不懂的洋文。
一切都那么新鲜，那么庞大，又那么…不真实。
颠簸了快一个小时，终于在一个尘土飞扬、两边全是密密麻麻“握手楼”的地方下了车。
空气里飘着大排档的油烟味和下水道若有若无的酸馊气。
电线在头顶乱七八糟地纠缠着，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这就是“民治”？
这就是我落脚的地方？
跟着一个举着“单间出租”牌子的本地房东，七拐八绕钻进一条窄得只容两人侧身过的小巷。
光线瞬间暗了下来，墙壁湿漉漉的，墙角长着青苔。
房东用带着浓重粤语腔的普通话，语速飞快：“三楼，尾房，月租三百五，水电另算，押二付一，爱租不租啦！”
打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房间小得可怜，放下一张木板床和一个破桌子后，转身都困难。
墙壁斑驳，天花板上吊着一个蒙满灰尘的灯泡。
唯一的“窗”对着隔壁楼的墙壁，距离近得能看清对面窗台上晾着的花裤衩。
“就…就这？”
我看着这鸽子笼，心里那点对大城市的新奇和憧憬，像被戳破的气球，“噗”一下瘪了大半。
房东叉着腰：“靓仔，呢个价，呢个地段，仲想点啊？
唔租大把人排队啦！”
（意思：这个价，这个地段，还想怎样？
不租大把人排队呢！
）我摸了摸兜里那叠越来越薄的钞票，咬了咬牙：“租！
先租一个月！”
数钱的时候，感觉心都在滴血。
三百五啊！
老家够一家人一个月嚼用了。
房东收了钱，麻利地开了张皱巴巴的收据塞给我，钥匙一扔，转身就走，边走边嘟囔：“后生仔，省啲使啦，揾食艰难噶！”
（省着点花，找生活艰难啊！
）门“哐当”一声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闷热，潮湿，还有挥之不去的霉味。
我把蛇皮袋和塑料桶放在墙角，一***坐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床板发出痛苦的***。
窗外传来隔壁小孩的哭闹声、电视机的嘈杂声，还有楼下大排档锅铲碰撞的“锵锵”声。
这就是深圳给我的第一份“见面礼”。
没有想象中的遍地黄金，只有扑面而来的热浪、高耸入云的冰冷大厦，和一个散发着霉味的、月租三百五的鸽子笼。
兜里的钱，交完房租和押金，剩下的只够撑个把礼拜了。
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落在那个塑料桶上。
桶底，压着几张从老家带来的招工简章，皱巴巴的，其中一张上面，用圆珠笔潦草地写着一个工厂的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
我把它抽出来，抚平褶皱。
那工厂的名字看着挺正规，印着“XX电子有限公司”，地址就在龙华这一片工业区。
电话号码的最后一个数字，似乎被水洇过，有点模糊不清了。
今晚，得找个公用电话试试。
这模糊的数字，能打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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