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梧桐树影斜斜地爬在墙上,像小时候许知遥用铅笔画的涂鸦。
他抬手推了推眼镜,指尖触到冰凉的镜框,袖口习惯性地蹭过镜片,擦去一层并不存在的雾气。
十八岁的心跳,一下一下,砸在胸腔里。
他真的回来了。
桌上的老式闹钟指着五点西十三分,蓝白校服整整齐齐叠在椅背上,书包侧袋里那颗薄荷糖还在,纸包皱了,但没化。
他攥紧又松开,掌心出汗,喉咙发干。
前世记忆像潮水漫过脚踝——父亲酒后的咆哮,母亲葬礼那天的雨,还有许知遥站在站台尽头,马尾辫歪向左边,手里攥着一张去北方的车票。
他错过了三十年。
陈砚深吸一口气,穿好校服出门。
清晨的江城还裹在雾里,巷口的包子铺刚掀开笼盖,白气腾腾地往上冒。
他走过林小满家的麻辣烫摊子,锅还没支起来,只有一块旧油布卷在墙角。
“陈砚!”
林小满从屋里探出头,围裙都没系好,“你妈昨晚梦见你考上清北了!”
他笑了笑,没接话。
林小满嘟囔:“你妈走之前最惦记你,说你老实得像头牛,拉犁都怕磨破肩。”
陈砚低头看着鞋尖,没说话。
他知道母亲走那天,自己正低着头给醉倒的父亲擦脸。
他记得父亲手里还攥着空酒瓶,记得自己一句话没说,只把眼镜摘下来,用袖子一遍遍擦。
那时他己经学会沉默。
到学校时才六点半。
教室空荡荡的,他坐在靠窗的老位置,拉开书包,取出英语课本。
翻到一页,夹着一枚干枯的银杏叶书签,叶脉清晰,边缘微微卷起。
是他昨天放进许知遥课桌的。
她总会发现,但从不问是谁。
早自习铃响前五分钟,许知遥来了。
马尾辫歪在左边,校服第二颗纽扣上别着那枚雏菊胸针。
她放下书包,低头看见书签,手指顿了顿,轻轻夹回书里。
陈砚隔着过道,看着她低垂的睫毛。
她比记忆里瘦了些,手背上有冻疮的痕迹。
他知道她每天放学后要去超市接母亲下班,然后绕路去三个小区捡塑料瓶,攒够十块钱给妈妈买药。
王秀兰踩着高跟鞋进教室时,手里捏着一盒粉笔。
“陈砚!”
她一眼就看见他,“昨晚作业又空两道大题,你是打算用意念参加高考?”
粉笔头精准砸在他额头上,轻得像片雪花。
“对不起。”
他低头捡起粉笔,声音很轻。
王秀兰哼了一声,转身在黑板上写“二模倒计时:27天”。
陈砚翻开作业本,笔尖停在第一行。
他知道这道题会出现在二模试卷上,也知道三天后体育课,许知遥会因为低血糖晕倒,而他当时只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一次,他不想再站着。
下课铃响,他从书包侧袋摸出一颗薄荷糖,走到许知遥桌前。
“给。”
他把糖放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
她抬头,眼睛很亮。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没吃早饭?”
“猜的。”
他笑了笑,“你写字手抖。”
她低头看自己写的字,确实歪了。
“谢谢。”
她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脸颊微微鼓起。
陈砚看着她,忽然说:“放学我请你吃包子。”
“啊?”
“就校门口那家,肉馅的。”
她愣住,随即摇头:“不用了,我得去……我知道你去超市。”
他打断她,“但你妈今天休息。”
她睁大眼。
“我刚从她同事那儿听说的。”
其实他是前世记得。
许知遥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问:“你是不是……一首都知道我在捡瓶子?”
陈砚没否认。
“你妈妈有心脏病,不能太累。”
他说,“你也不该把自己逼这么紧。”
她的手指捏紧了笔,声音发颤:“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药要钱,房租要钱,我舅舅跑长途,一个月才回来一次……你可以找我。”
他说。
“找你?
你爸的工资卡不是都被他喝光了吗?”
“但我会读书。”
他看着她,“我会考上最好的大学,会有奖学金,会有***。
我可以帮你。”
她怔住。
陈砚摘下眼镜,用袖口擦了擦,再戴上。
“我不是在同情你。”
他说,“我只是……不想再看着你一个人扛。”
许知遥低下头,一滴泪砸在笔记本上,晕开了刚写的字。
陈砚没动,也没说话。
他知道她需要时间。
他知道前世她等了他三十年,而这一世,他不能再让她等。
中午,他没去食堂。
蹲在教学楼后头的自行车棚,他看着父亲骑着那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停在校门口。
陈国栋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手里拎着半瓶白酒。
“陈砚!”
他吼,“回家!”
他站起来,拍了拍裤子。
“爸,我还有课。”
“课课课,你妈死了你还上课!”
陈国栋一脚踹翻旁边垃圾桶,“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就这么孝顺?”
陈砚没躲,也没还嘴。
他只是静静看着父亲,看着那张被酒精和岁月蚀刻的脸。
他知道这双手曾为他修过无数次坏掉的自行车,也曾在母亲葬礼上死死攥着他的肩膀。
“爸。”
他轻声说,“我想考大学。”
“考个屁!”
陈国栋扬起手,却在半空停住。
他看见儿子校服领口磨得发白,看见他书包侧袋里那颗薄荷糖,看见他眼镜片后那双平静的眼睛。
手慢慢放下。
“……随你。”
他转身骑车,背影佝偻。
陈砚站在原地,风吹过耳畔。
他知道父亲不是天生的酒鬼,他也知道那点工资里,有五百块是偷偷给他存的婚房钱。
只是从前,他从没看见过。
放学时下了小雨。
陈砚在校门口等许知遥,手里撑着一把旧伞。
她出来时,看见他,脚步顿了顿。
“走吧。”
他说,“我送你回家。”
她没拒绝。
两人共撑一把伞,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路过超市,周美兰正在门口收货,手上的冻疮红得刺眼。
她看见许知遥,笑着招手,又看见陈砚,眼神微微一动。
陈砚点头致意。
他知道那个绣着“遥”字的香囊,藏在她贴身口袋里。
他也知道那张出生证明的碎片,会在三年后揭开一场尘封的真相。
但现在,他只想护着身边这个人,稳稳地走完这段路。
“陈砚。”
许知遥忽然开口,“你今天……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她。
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打湿了他的眼镜。
他用袖口擦了擦,轻声说:“因为上辈子,我太晚才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