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负着行囊,寡言地立于门前。
他身后是蹇驴瘦马与仆役低声议论的窃语,前方则是两尊身形高大的门卒。
他们的眼神在他身上徘徊,从发髻到靴尖,像是在打量一件廉价的货物,而非即将入主府门的新女婿。
“报上名来。”
门卒自上而下,带着些许不需要掩饰的冷漠和警惕。
“萧执。”
声音如刀劈石裂,干净、克制。
门卒互视一眼,对于这名字背后的战神传闻显然并不在意。
他们只知今晨是家主的大日子——长女成婚,偏偏招了个来历不明的赘婿。
他们素来忠于家规,赘婿便是赘婿,哪怕身披铁甲之神,也不能改变眼下卑微的身份。
“入内登记,不得逡巡。”
门卒侧身放行,语气依旧冷淡。
萧执点头,不动声色地迈步进了萧府。
萧府是东城首屈一指的大宅,廊庑深深,重檐飞角。
取道穿云的画梁,入内后便是葱茏内院。
前堂高悬的匾额,以铁钱为钉,写着“镇国世家”,字间笔锋犹见旧日家主的锋芒。
堂前台阶,己站满了前来观礼的亲戚宾客。
他们三三两两,男的衣冠楚楚,女的珠光宝气,间或点头寒暄,举止间带着无形的距离。
当萧执步入堂前,窃语窸窣地像风起涟漪:“竟真叫他来了?”
“不过是个无根浮萍,有何颜面踏入萧家门槛!”
“哼,赘婿也敢首视长女?
莫非天真得以为攀龙附凤能飞黄腾达?”
这些议论如不散的雾气萦绕在耳畔,与少年军营里铁血风声截然不同。
萧执神情未改,手指却在袖中无声扣紧,骨节分明,血脉悄然澎湃。
一袭素雅薄纱衣裳的女子伫立于阶前。
叶婉清,素来冰雪傲骨,此刻却端然无波。
她的视线从萧执身上慢慢挪开,移向父兄亲友那一圈审视。
“你便是萧执?”
声音淡漠,带着一丝俾倪。
“在下无礼,今日入府,有劳小姐。”
萧执不卑不亢,拱手作揖,礼数周正。
叶婉清没有应声,只微微点头,转身引他入堂。
堂内亲友正座,萧家家主萧问天高坐主位,面容威严,鬓角早见霜雪。
他双眸微眯,温和皮下是精于权谋的老辣目光,细细打量着未来的赘婿。
“贤婿,萧家以门楣自傲,今日开门纳客,可知规矩?”
萧问天语带试探,音调如绵针,软中藏锋。
“萧家规矩,执自幼谨记。
今为赘婿,该敬的礼、该守的分,断不会越雷池一步。”
萧执语音平静,每字如磐石落地。
堂上一位身着黑衫锦带的青年冷笑一声,显然是萧家旁支。
程烨一身风流倜傥,眉宇间自有三分不屑:“不愧是外来之人,把句规矩说得比谁都好听。
能不能守得住,还得看你日后的本事。”
话音刚落,却有老仆喘吁吁进来,凑至萧问天耳畔低语数句。
萧问天微微一愣,目光落于萧执与程烨之间,隐隐生出一层波澜。
“今日无须多言。
执儿既入我萧门,便是我嫡亲女婿。
府中礼数,规矩条条俱有,不容轻触。”
话锋森严而不失温情,既是告诫,也是护短。
旁侧诸房若无其事地交换眼色,有人嗤鼻,有人微带忧虑,气氛倏然沉默。
萧执看向叶婉清,只见她神情无波,微阖双眸,似对众人的冷语冷言早己习惯。
“婉清,我自今日起为你守礼,若有亵渎,甘受萧家家法。”
他话语郑重,虽为赘婿却不带半点卑微。
叶婉清眉宇间微动,似有未言的讶异,终只是冷淡颔首,仍不言声。
茶宴过半,亲友并席,宾客交杯。
萧执被安置在下座,一名不甚起眼的书童悄悄递上一壶清酒。
少年悄声道:“叶小姐让人转送。”
萧执目光淡淡,将酒独自饮下。
味苦,烈如喉火。
酒热气升腾,他微不可觉地眯了眯眼,指腹微抚刀茧——那些年军中浴血厮杀的刺痛,在此刻一饮而尽。
他自知,从战场铁血到闺门赘婿,不过弹指片刻。
可世道没那么简单,正如家国门阀的人情冷暖,刀剑之外的暗流,比九死一生更凶险。
不远处,程烨端酒作陪,明作和气:“妹夫,小弟敬你一杯。
往后同在萧家门下,还望多担待。”
话语里却带着难以掩饰的轻蔑与锋芒。
萧执微微一笑,举杯示意,道:“承蒙看重。
规矩虽旧,人心难测。
愿与诸位同心保家门。”
话音刚落,席间忽有人冷笑:“区区赘婿,能保什么家门?
只怕守不住自家身份!”
萧执饮尽杯酒,无言对答。
只是利目微敛,藏锋不露。
昔日驰马疆场、铁血征战,此刻却不得不忍人于齿唇之间。
但越是冷遇,心头那份铁骨与孤傲就愈发不可磨灭。
酒席将终,众宾各自散席,亲友们意兴阑珊地离场,堂前的余温渐冷。
叶婉清缓步走至他身边。
长廊寂寂,檐角风声,只有她轻声问:“你可曾后悔?”
萧执转身,正视她的眼睛,“入萧家门,是命,也是选择。
所谓赘婿,不过一纸契约,若能守得本心,身外之名算得了什么?”
叶婉清默然片刻,淡淡道:“好。
我等你。”
两人的背影在深宅重门下交错拉长,尘光微照。
远方,有军士着甲奔走,低声禀报家主,外城烽火又起。
一场波诡云谲的家族风暴,己在不动声色间悄然酝酿。
萧执负手而立,眼睛沉静如水。
府邸深墙,只是又一次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