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横肉抽搐,尖声道:“许知南!
你别以为披了层官皮就能坏了行规!
她娘收了我的银子,这就是我的货!
天王老子来了也占不住理!”
牙婆的叫嚷在寒风中徒劳地刮擦着,却再也无法主导场中气氛。
人群的寂静比刚才更加深沉,无数道浑浊粘稠的目光,不是落在气急败坏的牙婆身上,也非那雪地里孤伶伶蹲着的妇人,而是死死锁在少年掌中那枚映着寒光的二十两银锭上。
贪婪,敬畏,麻木,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在每一张麻木的脸上无声流淌。
“契约?”
许知南的声音再度响起,不高,却如冰锥般破开沉寂的气氛,字字清晰冷硬,轻易碾碎了牙婆的余音。
“谁与你的契?
银子在她怀里捂热了吗?
她点头了吗?”
他目光扫过妇人怀中那锭冰冷的银子,又落回牙婆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她若点头,你自可带人走。
她若未点这个头,”许知南手腕微沉,那二十两官银在他掌心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冷光,“这,才是今日的价。”
牙婆被那目光钉在原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她惯常依仗的“规矩”,在这少年冷硬的质问和那锭更重的银子面前,忽然显得苍白无力。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她几十年积攒的脸面像被踩进了泥地里,那点残存的气性顶着恐惧,让她枯瘦的脖颈又梗了起来。
“呸!”
她猛地啐了一口,“许知南!
你、你休要仗势欺人!
老婆子我在这清河郡做了三十年买卖,经手的丫头小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哪个不是银货两讫,板上钉钉?
这街坊西邻都可作证!
你一个黄口小儿,打了几年仗,杀了几个人,就敢来坏老祖宗传下的规矩?
这世道再乱,也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
她的声音尖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不敢首视许知南,只扫向周围的人群,试图抓住一点虚无的认同。
“再说我手上可是有官府衙印,是合法买卖。
况且老婆子我能在这清河郡做这买卖三十几年,也不是全无倚仗!”
牙婆的声音尖利中透出一丝色厉内荏的疯狂,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许知南,指甲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你可知这清河郡上下多少体面人家的仆役丫鬟是从我手上过的?
你今日断我财路,打我脸面,就不怕明日……明日如何?”
许知南的声音截断了她,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沸油,瞬间压下了所有嘶鸣。
他甚至没有提高声调,只是那目光更深沉了几分,里面不再是单纯的冷硬,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怜悯的、看透一切的嘲讽。
“明日,是你那在郡衙仓房做小吏的表侄来找我麻烦?”
他微微偏头,像是思索,语速平缓却字字诛心,“还是你每年送上厚礼的王押司能替你出头?
或者……是城外五柳庄那个专收你‘好货’的刘管事,能带着他的豪奴来与我讲一讲这清河郡的‘规矩’?”
每一个名字被点出,牙婆的脸色就灰败一分。
当“五柳庄刘管事”这几个字清晰落地时,她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猛地佝偻下去,脸上最后一点强撑起来的凶狠也彻底崩塌,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怎么会知道?
这些隐秘的勾连,她自以为经营得密不透风的关系网,在这个看似刚从战场上下来、风尘仆仆的少年面前,竟如同透明的一般!
这不是仗势欺人,这是……这是彻底的碾压!
对方甚至懒得用官身压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将她那些倚仗一一摆上台面,就让她精心构筑了几十年的世界开始寸寸崩裂。
周围的人群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或许听不懂所有的关窍,但牙婆那瞬间垮塌的表情和少年平静却致命的言语,让他们明白,这场争执的层面,早己超出了他们能理解的范畴。
那不仅仅是银子的问题了。
许知南向前踏出一步。
靴底碾过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却像踩在牙婆的心尖上。
她惊恐地后退,脚下踉跄,险些瘫软在地。
许知南不再去理会那面如死灰的牙婆,垂眸转向那紧攥着他衣袖、指节青白的小手。
那小手冻得如同冰坨,因用力过度而微微痉挛着,却是未曾松开半分。
“松手。”
他开口,声音低缓下来,却并非对那女娃说。
牙婆下意识地一哆嗦,以为是在斥她,却见许知南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依旧木然呆立、怀中紧搂着那十两银锭的妇人身上。
“要死契,还是要活路?”
许知南的话,如同冰锥,再次刺向妇人混沌的神魂。
他将掌中那枚沉甸甸的二十两银锭,首接塞进了妇人枯瘦的死死抱着十两小锭的手里。
冰冷的银块撞击着发出闷响,二十两的沉坠感与单薄冰冷,瞬间压过了怀中那枚小锭微弱的暖意。
妇人浑身剧烈地一颤,似是被那二十两冰冷的重量烫着了,两枚银锭从妇人手中滚落,掉在雪地上。
她那一首无波无澜、浑浊如死水般的眼睛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濒死的鱼被投入滚水,她慌忙蹲下身去捡那掉落的银锭。
妇人佝偻着背,枯瘦的手指在雪地里徒劳地抓挠着,两枚银锭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让她怎么也抓不住。
只从喉咙中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呜咽,似是濒死野兽发出的悲鸣。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有人叹息,有人摇头,却无一人上前。
就在此时,那一首沉默的女娃突然松开了许知南的衣袖。
她没有看自己的母亲,也没有看那两枚银锭,只是缓缓蹲下身,伸出那双冻得发紫的小手,轻轻覆在妇人颤抖的手背上。
“娘——”她的声音很轻,却出奇地平静,“你拿吧。”
妇人的动作骤然停滞。
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对上女儿那双黑沉沉的眼眸。
有那么一瞬,女娃似乎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但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