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一早就醒了,光着脚丫子溜下炕,从灶台上摸了个凉窝头,掰了半块塞进嘴里,另一半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包好,揣进裤兜里——那是给毛蛋带的。
“又野哪儿去?”
奶奶踮着小脚从里屋出来。
“找毛蛋耍...”平原含糊地应着,人己经蹿到了门口。
“晌午记得回来吃饭!
别又让我满村吆喝!”
平原应了一声,人早己跑出老远。
土路被晒得发烫,烙得脚底板生疼,他只好一跳一跳地专找草多的地方下脚。
毛蛋家锁着门,估计是早早下地了。
平原绕到屋后,学了两声布谷鸟叫——这是他俩的暗号。
果然,草垛后面窸窸窣窣一阵响,毛蛋钻了出来,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还带着炕席印子。
“你咋才来?”
毛蛋揉着眼睛,“俺都等半天了。”
平原掏出那半块窝头:“俺奶奶看得紧。”
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分吃了窝头,渣渣都没掉一点。
“叫秦英不?”
平原问。
“叫呗,她昨天塞给俺块糖哩。”
毛蛋舔舔嘴角,似乎还在回味那甜味。
秦英家就在村西头,三间土坯房,院里一棵老枣树。
他们到的时候,秦英正坐在门槛上搓麻绳,两根细胳膊一拧一拧,小脸憋得通红。
“秦英,摸蝌蚪去!”
毛蛋喊了一嗓子。
秦英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下来:“俺娘让俺搓麻绳,搓不完不给吃饭。”
平原往院里瞅了瞅,压低声音:“你搁门后头搓,俺们快些回来,保准没人知道。”
秦英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麻绳藏到门后,踮着脚溜了出来。
她今天换了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衫,虽然旧,却干净。
三个小人影一前两后,沿着田埂往河沟方向跑。
日头越来越高,晒得人头皮发麻。
“俺听说...”秦英喘着气,“河沟里有水鬼哩,专拽小孩脚脖子。”
毛蛋不屑地哼了一声:“瞎说!
俺爹说那是水草。”
“就有!”
秦英较真,“西头王老六他叔就是让水鬼拽走的,捞上来时候脚脖上还有手印哩!”
平原没搭腔,他心里也怵,但当着小伙伴的面,不能露怯。
河沟不远,就在村南一里多地。
说是河沟,其实就是条大水渠,雨水多的时候能没过大腿,天旱了就只剩中间一绺细流。
还没到地方,就听见哗啦啦的水声。
前几天的雨让河沟涨了不少水,浑黄的河水打着旋儿往下流。
“看!
蝌蚪!”
毛蛋眼尖,指着水边一洼浅水坑叫道。
果然,那水坑里密密麻麻的全是黑点,小蝌蚪们摆着尾巴,聚成一团又一团。
三个孩子欢呼一声,脱了鞋,挽起裤腿就往下冲。
河水被太阳晒得温温的,细沙从脚趾缝里钻出来,痒痒的。
平原带来的玻璃瓶派上了用场。
他小心翼翼地把瓶口斜着探进水里,等蝌蚪游进去再猛地一抬——可惜动作太急,水浑了,蝌蚪全跑光了。
“笨!”
毛蛋嘲笑他,自己蹲下身,两只手虚虚地合拢,极慢极慢地探入水中,突然一合:“逮住了!”
他得意地摊开手,三西只小蝌蚪在掌心慌乱地扭动。
秦英不敢下手,只蹲在岸边指挥:“那边!
那边多!”
平原学乖了,也用手捧,果然有效。
不一会儿,玻璃瓶里就黑压压地装了几十只蝌蚪,你撞我我撞你。
“够了吧?”
秦英看着瓶子,“它们挤得多难受。”
毛蛋不理会,眼睛还在水面上搜寻:“俺要逮个最大的!”
他往深水处走了几步,水没到了膝盖。
平原刚要喊他小心,就听毛蛋“哎哟”一声,身子一歪,差点摔倒。
“咋啦?”
平原问。
毛蛋呲牙咧嘴地抬起脚,脚底板上被什么划了道口子,渗出血丝。
“啥玩意扎俺?”
他弯腰在水里摸索,摸出一块铁皮。
那铁皮锈迹斑斑,边缘锐利,形状古怪,不像是寻常物件。
“扔了吧,扎人。”
小妮说。
平原接过来仔细看。
铁皮一面锈得厉害,另一面却隐约能看到些蓝色的漆迹,还有半个模糊的字——“...安”。
“像是车上掉的。”
平原判断。
村里有拖拉机的只有村长家,但村长家的拖拉机是红色的。
毛蛋没了兴致,捂着脚上岸去了。
秦英也跟着上去,两人研究那道不算深的伤口。
平原却盯着那块铁皮发呆。
他想起前几天夜里听到的动静——不是雷声,是轰隆隆的车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响了大半夜。
爹说那是拉货的大车,绕近道从河堤上过。
可河堤那边根本没大路啊。
他把铁皮揣进裤兜,打算回去给爹看看。
“平娃!
看俺逮着啥了!”
毛蛋在岸上喊。
平原抬头,看见毛蛋手里攥着个什么东西,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蹚水上岸,凑近一看,是枚纽扣——金属的,上面刻着鹰的图案,做工精细,绝不是村里人用的。
“从哪儿弄的?”
平原问。
“就那儿,”毛蛋指指刚才坐着的草丛,“闪了俺的眼哩。”
秦英拿过去仔细看,突然压低声音:“俺娘说,前些日子镇上出了伙偷牛贼,公安正抓呢...这不会是那伙人掉的吧?”
三个小脑袋凑在一起,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偷牛贼!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去年后村老李家牛被偷了,一家子哭得死去活来,那牛可是半个家当啊。
“俺们再找找,看还有啥!”
毛蛋来了精神,脚上也不疼了。
他们在草丛里细细搜寻,果然又找到了几个烟头——不是村里人常抽的便宜货,过滤嘴长长的;还有一片被踩实的草地,像是停过什么大物件。
平原的心怦怦跳。
他想起爹前几天说,夜里狗叫得邪乎,怕是黄鼠狼来叼鸡。
现在想来,说不定就是那晚...“俺们得告诉大人。”
秦英声音发颤。
“不行!”
毛蛋反对,“万一不是呢?
大人肯定说俺们瞎捣蛋。”
平原没说话。
他摸着兜里那块铁皮和毛蛋捡的纽扣,觉得这事不简单。
“俺们先藏起来,”最后他说,“再悄悄打听,谁最近见过陌生车。”
三个孩子达成一致,把“证据”仔细包好,塞进平原那个装蝌蚪的玻璃瓶底下——谁也想不到蝌蚪下面还藏着秘密。
日头升到正顶,该回家了。
秦英突然想起什么:“呀!
俺的麻绳!”
她撒腿就往回跑,两条小辫子甩来甩去。
毛蛋捂着脚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还不忘提醒平原:“瓶拿稳点,别摔了!”
平原走在最后。
他回头看了眼河沟。
河水依旧哗哗流着,阳光下闪着碎金般的光。
可在那平静的水面下,似乎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手里的玻璃瓶沉甸甸的。
蝌蚪们不知忧愁地游动着,尾巴摇啊摇。
它们也不知道,自己暂时安身的这个玻璃瓶底下,藏着可能惊动整个赵家村的秘密。
平原加快脚步,追上前面的伙伴。
树上的知了还在声嘶力竭地叫着,一声高过一声,叫得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