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痕厚度0.07

2045年，冬夜。

老城区写字楼的12层只有一扇窗亮着，冷白灯光把“林野记忆修复”的招牌映得发灰，像块嵌在黑暗里的褪色创可贴。

楼外的梧桐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戳在墨蓝色的夜空里，风一吹，就发出“呜呜”的响，混着楼下24小时便利店的关东煮香气，成了这深夜里仅有的活气。

林野靠在诊桌后，指尖划过便携修复仪的磨砂外壳。

这台巴掌大的银灰色机器是他吃饭的家伙，屏幕边缘磕出了一道浅痕——去年帮一个醉酒的程序员剥离“把老板当情敌”的错位记忆时，被对方摔在地上弄的。

机器能读取植入式记忆芯片的数据流，像挑鱼刺一样精准剥离错位片段，自从十年前“创忆科技”推出这款芯片，声称“能永久存储人生每一刻”，他这行就成了城市隐秘角落的“神经科医生”，专治那些把别人的人生错记成自己的病人。

诊桌左上角放着个搪瓷杯，里面的枸杞菊花茶早就凉透了。

林野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刚漫开，墙上的电子钟就“嘀嗒”一声，跳成了23:00。

诊室门被猛地撞开，冷风裹着一股消毒水和旧布料的味道涌进来，带着冬夜特有的寒气，让林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碎花棉袄的老太太被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半扶半架着，老太太的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发间别着个褪色的珍珠发卡，手里攥着张卷边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中山装，笑得眉眼皱成一团，胸前别着枚小小的党徽。

姑娘穿米白色羽绒服，脸上还带着跑出来的红晕，羽绒服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印着“创忆科技实习生”的工牌。

“医生，您快看看她！”

姑娘声音发颤，把老太太按在诊疗椅上，椅子的金属扶手被老太太攥得“咯吱”响，“她又认错人了，刚才在楼下，硬说保安是我爸——我爸三年前就走了啊！

上周她还把小区门口卖菜的大爷当成我爸，追着人家要他回家吃饭，丢死人了……”说着，姑娘眼圈红了，从包里掏出张折叠的诊断报告，“创忆科技的医生说就是芯片老化，给开了点稳定剂，可吃了没用，反而错得更厉害。”

林野接过报告，上面的字迹打印得密密麻麻，最后诊断栏写着“记忆芯片自然衰退，建议更换新一代芯片”。

他挑眉——创忆科技的惯用说辞，但凡遇到解释不了的异常，就推给“老化”，再劝人换新款芯片，至于旧芯片里的记忆能不能完整迁移，从来没个准话。

他刚要开口，老太太突然盯着他身后的值班护士，眼睛亮得吓人。

护士小周刚端着水杯过来，手里还捏着个刚洗好的苹果，表皮沾着水珠，老太太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个七十岁的人，死死抓住小周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皮肤里：“建国！

你怎么穿护士服？

是不是单位又加班？

你看你，头发都白了，快把苹果给我，凉的吃多了胃疼。”

小周吓得手一抖，水杯“哐当”砸在地上，温水在瓷砖上漫开，像摊没擦干净的眼泪。

“阿姨，我不是建国，我是护士小周啊！

您忘了？

上周您来的时候，还是我给您倒的水呢！”

小周试图抽回手，可老太太的力气大得惊人，攥得她手腕都红了。

“你就是建国！”

老太太把照片按在小周眼前，照片边缘被她攥得发皱，“你看，这不是你五十八岁生日拍的吗？

那天你还说，等退休了就带我国外旅游，去看你说的那个埃菲尔铁塔……”说着，她声音低下去，眼圈红了，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泪珠，“你别骗我了，是不是我记性不好，总忘事，你嫌我烦了？

所以故意装成别人，躲着我？”

林野皱眉，这种“身份错位”他见得多，大多是芯片存储模块损坏，把陌生人的形象和亲近的人重叠了，但老太太的反应格外剧烈，不仅认人，还把对方的行为逻辑也套进了“亡夫”的框架里，这不像普通的芯片老化，更像……有人刻意篡改了记忆关联。

他从抽屉里拿出扫描仪，那是个类似听诊器的设备，探头贴在皮肤就能读取芯片数据。

林野绕到老太太身后，轻轻拨开她后颈的头发——那里有个米粒大的淡红色圆点，是记忆芯片的植入接口，十年前的老款芯片，接口比现在的新款要大一圈，像颗埋在皮肤里的小红豆。

“阿姨，放松点，我帮你看看芯片，很快就好。”

林野的声音放轻，按下扫描仪的开关。

仪器屏幕亮起，淡蓝色的数据流像瀑布一样往下滚，密密麻麻的代码里，“亡夫建国”的记忆模块被标成了绿色，而旁边有个闪烁的红色模块，正不断往绿色模块里输送数据——那是小周的个人信息，包括今天刚更新的工牌照片、身高体重，甚至连小周早上吃了什么早餐的临时记忆，都被强行嵌进了“建国”的模块里。

屏幕中央突然跳出来一行红色警告，不是常见的“数据紊乱”，而是林野三年来只见过一次的“错位重叠”。

警告下面跟着行小字：“外部代码强制覆盖，覆盖源：创忆科技内部服务器（IP己隐藏）。”

林野的心跳漏了一拍。

三年前那次，是个企业家来找他，说自己总记起“杀过人”的片段，后来才发现，是竞争对手买通了创忆科技的技术员，往他芯片里植入了虚假记忆，想逼他精神崩溃。

那次之后，他就知道，这行不仅要修“病”，还得防着有人故意“投毒”。

“阿姨，您闭闭眼，马上就好。”

林野调整仪器参数，试图剥离那层外来的覆盖代码。

电流声“滋滋”响起，老太太突然尖叫起来，不是疼痛，是纯粹的恐惧，她猛地甩开林野的手，像被烫到一样往后缩，眼神死死盯着林野的右手——那道从虎口延伸到手腕的疤痕，是条暗红色的蜈蚣，盘踞在他的手背上。

“火！

有火！”

老太太的声音劈得像破锣，指着他的疤痕，浑身发抖，牙齿“咯咯”响，“海边的火里也有这个印子！

红通通的，烫得人疼……还有编号，黑色的编号，07！

07在火里喊救命！”

林野的指尖顿住，扫描仪从手里滑下去，砸在诊桌上发出轻响。

疤痕是他25岁那年“车祸”留下的，他只记得当时开车冲出了桥，醒来时躺在医院，医生说“幸好芯片没受损，只是手臂被烫伤”，具体的细节像被蒙上了一层雾，怎么也想不起来。

可“海边的火”和“编号07”，像两根细针，突然扎进他脑子里最模糊的那块区域——最近一个月，他总做同一个梦，梦里有熊熊烈火，有海水的咸味，还有个模糊的声音在喊“07”，每次醒来，右手疤痕都隐隐作痛。

“07……什么07？”

林野追问，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哑。

老太太却不说话了，眼神变得空洞，像突然失去了意识，只是反复念叨着：“火，07，别碰……碰了会被吃掉……”就在这时，扫描仪突然黑屏，屏幕上的数据流和警告信息瞬间消失，再重启时，只剩下一片空白的代码，刚才那个“错位重叠”的记录，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林野心里一沉，这不是仪器故障，是有人在远程删除数据——对方不仅篡改了老太太的记忆，还在监控着她的芯片读取情况，只要一触及核心信息，就立刻销毁证据。

“妈！

你别胡说！”

姑娘慌忙捂住老太太的嘴，给林野递了个抱歉的眼神，脸上满是尴尬，“她最近总说胡话，一会儿说火，一会儿说编号，您别当真。

可能……可能是芯片老化影响了神经。”

老太太被捂住嘴，还在“呜呜”地挣扎，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林野的疤痕，像是要把那道疤看穿。

林野攥紧手，疤痕处莫名传来一阵灼热感，像有团小火苗在皮肤下烧，顺着血管往心脏窜，让他胸口发闷。

他压下心头的异样，从打印机里取出新的诊断报告，上面没写“老化”，只标注了“异常外部代码侵入，建议深度扫描”。

林野把报告递给姑娘，特意用指尖指了指“外部代码”几个字：“你母亲的情况不是老化，是有人动了她的芯片。

明天上午带她来，我用深层扫描仪帮她查，现在这台便携的，查不出具体的侵入源。”

姑娘接过报告，眼神里满是疑惑，却还是点了点头，扶着老太太往外走。

老太太的脚步虚浮，被姑娘半架着，走到门口时，她突然挣脱姑娘的手，回头看向林野，眼神清明得不像个被记忆困扰的病人，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字字清晰：“医生，别查07，那东西会吃人的记忆。

你手上的疤，就是它咬出来的。”

诊室门“咔嗒”一声关上，冷光灯的光落在林野的右手疤痕上，把那道暗红色的印记照得格外显眼。

他走到窗边，看着姑娘扶着老太太的身影消失在写字楼的转角，冷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他后颈发麻。

林野拿起手机，翻出通讯录里那个备注“老陈”的号码。

老陈是前“创忆科技”的核心工程师，五年前退休后就躲在城郊的老房子里，靠帮人破解芯片黑料赚点零花钱，林野遇到解决不了的芯片问题，都会找他。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林野却犹豫了。

“07”、“海边的火”、“会吃记忆的东西”，还有自己手上的疤，这些碎片像拼图一样，在他脑子里慢慢凑出个模糊的轮廓，可他不敢拼下去——他怕拼出来的真相，会把自己现在的人生，也变成一段错位的记忆。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林野的脸。

他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疤痕，突然想起刚才老太太的话：“你手上的疤，就是它咬出来的。”

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猛地转身，看向诊室门口，总觉得刚才关门的瞬间，有双眼睛，正透过门缝，盯着他手背上的那道疤。

窗外的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落叶，撞在玻璃上，发出“啪啪”的响，像有人在外面，正一步一步，朝着这扇唯一亮着的窗，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