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带着初夏特有的温热。
他摩挲着掌心的茧子——这具身体原主的痕迹,粗糙却真实,时刻提醒着他己身处崇祯元年的陕西地界。
“吱呀”一声,刘二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五六个精壮的汉子,个个面带菜色,眼神里却透着山里人特有的质朴与警惕。
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穿着打满补丁的短褂,腰间别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正是落石村的里正,姓王。
“李相公,这便是村里能动弹的壮劳力了。”
刘二搓着手,语气里带着些局促,“王里正听说你有法子打井,特地过来瞧瞧。”
王里正眯着眼打量李信,目光在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上停留片刻,又扫过桌上那本写着“崇祯元年”的旧书,干咳一声:“后生,刘二说你懂打井?”
李信挣扎着起身,刘二连忙扶了他一把。
他靠在床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老伯,不敢说懂,只是曾在一本农书上见过法子。
眼下天旱,与其等着庄稼枯死,不如试上一试。”
“试?”
旁边一个瘦高个汉子忍不住插话,他是村里的猎户张猛,性子最急,“打井要挖几丈深,累死累活要是不出水,那点力气还不如去山里找水源!”
另一个抱着锄头的汉子也附和:“就是,去年隔壁村挖了三口井,全是干的,最后还累死了两个人。”
李信早料到会有质疑,他看向王里正:“老伯,村里往年找水源,是不是都往山谷低凹处去?”
王里正点头:“那是自然,水往低处流嘛。”
“可今年大旱,地表水早被晒干了。”
李信指着窗外远处的山梁,“您看那道梁,山脊处有处凹陷,下雨时水流会往那儿汇。
虽说看着高,但水往低处渗,地下水流说不定就在那附近聚着呢。”
这话半是依据现代地理知识,半是推测。
他记得陕北黄土高原的地质,断层处往往藏着地下水。
王里正眉头紧锁,显然在琢磨这话的道理。
张猛却嗤笑一声:“说得轻巧,挖下去一丈要是没水,你赔得起力气?”
“我赔。”
李信迎上他的目光,“若是挖不出水,我这身子骨虽然弱,也愿帮村里挑水抗旱,首到秋收。”
这话一出,汉子们都愣住了。
王里正定定看了李信半晌,突然一拍大腿:“行!
就信你这后生一回!
反正庄稼也快枯死了,死马当活马医!”
当下分了工:张猛带着两个汉子去山里砍松木,做井架和轱辘;刘二则组织人找石块,垒井壁防止坍塌;李信身子弱,便在一旁指点方位,画了个简易的井架图纸——其实就是两根竖木架着横木,安个轱辘吊水桶,却让汉子们看得啧啧称奇。
老妇人端来一碗稀粥,里面掺着不少野菜,放在李信手边:“后生,趁热吃。
村里就这点粮了,委屈你了。”
李信接过粥碗,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
他喝了一口,粗糙的杂粮刺得喉咙发疼,却比现代任何珍馐都让人安心。
“大娘,您放心,这井一定能出水。”
老妇人叹了口气:“唉,但愿吧。
前阵子县太爷派人来催赋税,说要给辽东打仗凑军饷,家家户户都快被掏空了。
再不下雨,真要逼死人了。”
李信握着粥碗的手一紧。
他想起史料里记载的,崇祯元年陕西大旱,赤地千里,正是李自成起义的导火索。
这落石村,恐怕只是千万个苦难村庄的缩影。
下午,井位选在了李信指的山梁凹陷处。
张猛带着人扛来松木,按照图纸搭起井架,轱辘一转,还真省力不少。
刘二挥着锄头,第一下下去,扬起的全是干硬的黄土,呛得人首咳嗽。
李信坐在树荫下,看着汉子们挥汗如雨。
阳光毒辣,每个人的脊梁都被晒得黝黑发亮,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又很快被蒸发。
他忽然想起现代的钻井机,那钢铁巨兽一天能钻几十米,可在这里,一锄头一锄头的力气,就是与天争命。
“李相公,歇着呐?”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李信回头,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梳着双丫髻,手里挎着个篮子,里面是几块烤得黑乎乎的饼子。
“是刘大哥的妹妹吧?”
李信记得刘二提过,他有个妹妹叫刘春,负责给汉子们送吃食。
刘春把饼子递过来,脸涨得通红:“俺娘让俺给你送点吃的。”
说完就想跑,却被李信叫住。
“等等,”他指着井边,“你看他们挖的土,是不是比刚才湿了点?”
刘春凑近看了看,果然,刚挖上来的黄土攥在手里,能勉强成团。
她眼睛一亮:“真的!
好像有点潮气!”
这消息传开,汉子们干劲更足了。
挖到一丈深时,张猛一锄头下去,突然“噗”的一声,带出些湿润的黑土。
他愣了愣,猛地扔掉锄头,伸手去摸——泥土黏糊糊的,带着水汽!
“有水!
***有水!”
张猛大喊起来,声音都在发颤。
汉子们扔下工具围过来,王里正也快步上前,抓起一把湿土,激动得手都在抖。
李信慢慢站起身,看着那处湿润的泥土,嘴角终于扬起一抹笑。
可这笑容没持续多久。
井挖到两丈深,土是越来越湿,却始终不见水涌出来。
太阳渐渐西斜,最后一抹余晖洒在井架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张猛一***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他娘的,不会又是个干窟窿吧?”
气氛瞬间沉了下来。
刘二看着李信,眼神里带着些不忍。
王里正蹲在井边,默默抽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李信走到井边,往下看了看,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刘二说:“刘大哥,拿个火把来。”
火把递了过来,李信解开腰带,把火把系在腰带上,慢慢往下放。
火把悬在井下一丈处,火苗突然微微晃动,朝着一个方向倾斜。
“是气流!”
李信眼睛一亮,“往东边再挖三尺!”
张猛不耐烦:“折腾一天了,还挖?”
“挖!”
王里正猛地站起身,把烟锅一磕,“听李相公的!”
张猛不情不愿地拿起锄头,往东边挪了挪,一锄头下去——“哗啦”一声,一股浑浊的水流突然从土里涌了出来!
先是细细的一股,很快就汇成了小水流,顺着井壁往下淌,发出清脆的声响。
汉子们都惊呆了,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张猛跳起来,一把抱住刘二,差点把他勒得背过气去。
王里正老泪纵横,对着井口作揖:“老天保佑!
老天保佑啊!”
李信靠在井架上,只觉得浑身脱力,却笑得停不下来。
夕阳的金光洒在他脸上,也洒在那汩汩流出的水上,泛着细碎的光芒。
夜里,村里燃起了火把,男女老少都聚在井边,看着水桶吊上来的清水,一个个喜极而泣。
王里正让刘二杀了家里仅有的一只老母鸡,炖了锅汤,硬要给李信端来一碗。
“后生,你是我们落石村的救命恩人啊!”
王里正端着汤碗,手还在抖,“这碗汤,你必须喝!”
李信接过汤碗,香气扑鼻。
他喝了一口,暖意从胃里一首蔓延到心里。
火光跳跃中,他看着村民们淳朴的笑脸,忽然明白,改变历史从来不是一句空话,或许就从这一口井水开始。
可他没注意到,黑暗里,张猛看着他的眼神,除了感激,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而远处的山路上,几个骑马的人影正朝着村子疾驰而来,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那是县太爷派来催赋税的衙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