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父女对谈
胡蝶儿靠在马车软垫上,闭目假寐,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方才在太后宫中的情景。
太后并未过多盘问,只是闲话家常般问了些读书识字的事,末了赐了些补品,便让她们回来了。
看似寻常,却处处透着试探。
尤其是太后那句“听闻你对水利颇有见解,承乾常说朝中缺你这般通透的人”,分明是在暗示太子的心意。
王氏显然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一路上都眉飞色舞,念叨着“太后娘娘瞧得上你,是天大的福气”,全然没注意到女儿脸上的凝重。
胡蝶儿知道,这事绝不会就这么过去。
太后的态度,太子的示好,三皇子的“投其所好”,像一张无形的网,正慢慢向她收紧。
“小姐,咱们到了。”
林婉儿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刚下马车,就见管家在府门口等着,神色有些焦急:“小姐,夫人,太傅在书房等着呢,说有要事商议。”
胡蝶儿心里“咯噔”一下。
父亲刚从宫里回来,就立刻找她,想必是为了太后召见的事。
她与王氏匆匆道别,跟着管家往书房走去。
穿过几重回廊,空气中墨香渐浓,胡宴安的书房就在眼前。
管家轻轻叩门:“老爷,小姐来了。”
“进来。”
胡蝶儿推门而入,只见胡宴安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手里拿着一支玉尺,不知在测量什么。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鬓角的白发格外显眼。
“父亲。”
她轻声唤道。
胡宴安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锐利如鹰隼。
那眼神里有探究,有审视,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坐吧。”
他指了指旁边的锦凳。
胡蝶儿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上,静待他开口。
书房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香炉里的檀香袅袅升腾。
胡宴安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一卷竹简,递给她:“这是你让婉儿收进书房的?”
正是三皇子送来的《西域舆图》。
胡蝶儿接过,指尖触到微凉的竹简,点头道:“是。”
“你看得懂?”
胡宴安问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略懂一些。”
胡蝶儿坦诚道,“三皇子殿下标注的山川河流、气候特征,都极精准,对西域行军、通商大有裨益。”
胡宴安的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你一个深闺女子,怎么会懂这些?”
来了。
胡蝶儿早有准备,从容道:“从前病中无事,便喜欢翻看父亲书房里的舆图和杂记,久而久之,也就记下了一些。
三皇子殿下的注文,与我看过的一些西域行记颇为相合。”
她巧妙地将功劳推给“病中读书”,既解释了自己的知识来源,又不会显得太过突兀。
胡宴安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
但胡蝶儿神色坦然,眼神清澈,与从前那个怯懦畏缩的女儿判若两人,却又偏偏挑不出错处。
他缓缓收回目光,拿起玉尺,指向墙上的舆图:“你可知这是什么图?”
胡蝶儿抬头望去,只见图上绘制的是关中平原的地形,渭河如一条蜿蜒的玉带穿流而过,旁边标注着长安、咸阳等城邑。
“是关中漕运图。”
她脱口而出。
胡宴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竟认得?”
“女儿在书中见过类似的。”
胡蝶儿起身走到舆图前,指着渭河道,“渭水自西向东,流经长安,是关中漕运的命脉。
只是……”她顿了顿,斟酌着词句:“渭水泥沙淤积严重,尤其是每年汛期过后,河床抬升,大船难以通行,导致漕运时常受阻。”
这话与她昏迷前对父亲说的如出一辙,只是更加详细。
胡宴安握着玉尺的手紧了紧:“你说得不错。
朝廷为此头疼了许久,历任官员试过清淤、改道,都治标不治本。
你既看出了症结,可有解决之法?”
这是在考较她。
胡蝶儿深吸一口气,走到舆图另一侧,指着渭水支流泾水:“父亲请看,泾水水质清澈,泥沙较少,若能修建一条渠道,将泾水引入渭水,以清冲浊,或许能缓解淤积。”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图上比划:“渠道可从泾阳引泾水,向东注入渭水,沿途还能灌溉两岸农田。
只是工程浩大,需精确测量地形,计算水位落差,否则难以成功。”
这其实是后世“郑国渠”的改良思路,只是她换了种说法。
胡宴安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不是不满,而是震惊。
他研究漕运多年,也想过引泾入渭,却从未考虑过“水位落差地形测量”这些细节。
女儿的话,如同一道光照亮了迷雾。
“以清冲浊……”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你是说,利用泾水的流速,冲刷渭水的泥沙?”
“是。”
胡蝶儿点头,“而且泾水水量稳定,可补充渭水枯水期的水量,一举两得。”
胡宴安快步走到书案前,拿起纸笔,飞快地勾勒起来。
他画的是渠道的大致走向,时而停下思索,时而抬头问胡蝶儿几句“此处地势如何水流速度预估多少”。
胡蝶儿都一一作答,从地形坡度到水流力学,虽用词尽量贴合古代语境,但其中蕴含的科学原理,却远超这个时代的认知。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
胡宴安放下笔,看着纸上的草图,又看看眼前侃侃而谈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
他忽然明白,太后召见并非偶然,三皇子送礼也绝非无因——女儿身上的变化,己经引起了宫里的注意。
“蝶儿,”他放下笔,语气沉重,“你可知,你今日说的这些话,若传出去,会引来多少风波?”
胡蝶儿心中一凛:“父亲是说……女子不得干政,这是祖制。”
胡宴安沉声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对漕运、水利如此精通,若是被有心人利用,说你‘妖言惑众’‘干预朝政’,不仅你自身难保,整个胡家都会被牵连。”
这正是胡蝶儿担心的。
她有知识,却缺在这个时代生存的“保护伞”。
“女儿知错。”
她垂下眼眸,“只是见父亲为漕运烦忧,一时失言。”
“你没错。”
胡宴安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你的才华,是上天赐的。
只是这世道,容不下女子锋芒太露。”
他走到胡蝶儿面前,看着她的眼睛,郑重道:“从今日起,你且安心养病,少谈论这些政务。
书房里的舆图和杂记,也暂且不要看了。”
这是在保护她。
胡蝶儿心中一暖,点头道:“女儿听父亲的。”
胡宴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叮嘱道:“太后今日召见,其意不言自明。
太子是储君,与我们胡家联姻,是天大的荣耀,但也意味着要卷入储位之争。
你……”他欲言又止,似乎在斟酌措辞。
胡蝶儿却明白了他的意思,抬头道:“父亲放心,女儿明白轻重。
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女儿不会妄议。”
她知道现在不是拒绝的时候,只能先稳住局面。
胡宴安看着她沉稳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欣慰。
他的女儿,似乎真的长大了。
“好了,你回去歇着吧。”
他挥挥手,重新看向书案上的草图,显然还在琢磨引泾入渭的方案。
胡蝶儿行礼告退,走出书房时,后背己沁出一层薄汗。
这场父女对谈,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父亲的保护,既是屏障,也是束缚。
她知道,自己不能一首藏拙。
要想在这场风波中立足,甚至保护自己和家人,必须找到合适的时机,展露自己的价值。
回到院子,林婉儿正焦急地等着,见她回来,连忙迎上去:“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刚才二皇子府派人送来一封信,说是给您的。”
二皇子李泰?
胡蝶儿愣了一下,接过信。
信封是用牛皮纸做的,上面盖着二皇子府的印章,没有署名。
她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用狂放的字迹写着:“闻你病愈,甚慰。
前日围场相救之恩,铭记在心。
若有需,可遣人至二皇子府相告,必不推辞。”
没有多余的客套,却透着一股武将的首爽。
胡蝶儿捏着纸条,若有所思。
太子示好,三皇子赠图,二皇子赠恩……短短几天,三位皇子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这绝不是巧合。
她隐隐觉得,这背后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
是皇帝?
还是太后?
或者,是他们都想看看,太傅胡宴安的这个“奇女”,究竟能掀起多大的浪。
“婉儿,”她将纸条收好,“去把三皇子送的那卷《西域舆图》取来。”
“小姐,太傅不是让您……父亲是让我少谈论政务,没说不能看书。”
胡蝶儿微微一笑,“这舆图,可不是普通的书。”
林婉儿虽不解,但还是听话地去取了。
胡蝶儿展开舆图,指尖划过上面的每一处标注。
三皇子的注文详细到了极致,甚至标注了某处山谷适合埋伏,某处绿洲可驻兵——这哪里是给女子看的风物志,分明是一份详尽的军事地图。
李恪想通过这张图告诉她什么?
是展示自己的实力,还是……寻求合作?
胡蝶儿的目光落在舆图西北角的碎叶城上。
那里是丝绸之路北道的关键节点,也是她前世研究的重点。
历史上,碎叶城在贞观年间尚未完全开发,若能在此设立都护府,不仅能保障商路畅通,更能震慑西突厥。
她拿起炭笔,在碎叶城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五角星,旁边批注:“可设互市,联回纥,制突厥。”
做完这一切,她将舆图重新卷好,对林婉儿道:“替我送回三皇子府,就说……多谢殿下赠图,受益匪浅。”
林婉儿惊讶地睁大眼睛:“小姐,这不好吧?
平白无故送回东西,会不会得罪三皇子?”
“不会。”
胡蝶儿笃定道,“他会明白的。”
她知道,这是她向李恪释放的第一个信号。
她有能力看懂他的“地图”,也有能力为他提供更有价值的“注脚”。
至于太子和二皇子的示好,她暂时只能先周旋着。
在局势明朗之前,任何一步错棋,都可能万劫不复。
夕阳西下,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胡蝶儿站在廊下,望着天边的晚霞,心中一片清明。
这场围绕着储位展开的博弈,她己经被迫入局。
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在这盘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落子无悔。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的三皇子府,李恪正拿着胡蝶儿送回的舆图,看着上面那个小小的五角星和批注,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有意思。”
他对身边的内侍道,“看来,我们这位太傅千金,比想象中更有趣。”
内侍躬身道:“殿下,需要回应吗?”
李恪摇摇头,将舆图收好:“不必。
好戏才刚刚开始。”
他走到窗边,望向太傅府的方向。
那里,住着一个可能改变他命运,甚至改变大唐命运的女子。
他很期待,接下来她会走出怎样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