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碗阳春面
庞萍萍躺在客房那张大得离谱的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白日里的惊心动魄与晚间的屈辱,像两只无形的手,紧紧攫住她的神经,让她不得安宁。
胃部传来一阵阵熟悉的绞痛,那是长期饮食不规律留下的老毛病,此刻在精神紧张的催化下,愈发嚣张起来。
她蜷缩起身体,试图用体温去温暖那片冰冷的痛楚,却收效甚微。
寂静,是这座豪宅的主旋律。
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空洞而慌乱。
这种极致的安静非但没有带来平和,反而像是一只巨大的怪兽,放大了她所有的孤独与不安。
她想起了外婆。
不知道外婆现在怎么样了?
钱到账了,治疗应该恢复了吧?
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没有因为想她而睡不着?
思念和担忧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
胃部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像有无数根小针在扎。
她知道,再这样下去,恐怕要痛晕过去。
她必须吃点东西,一点热的、能暖胃的东西。
可是……刘妈的警告言犹在耳,那个年轻女佣刻薄的嘴脸也还历历在目。
去厨房吗?
那个属于“先生”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厨房?
犹豫在心中激烈交战。
一边是规矩与恐惧,另一边是身体的本能需求和内心深处对“家”的渴望。
对她而言,厨房不仅仅是做饭的地方,更是她从小到大的精神寄托。
炉火的温度,食材的香气,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那是她世界里最熟悉、最能给她安全感的元素。
最终,那股源自胃部、不容忽视的疼痛,推着她做出了决定。
她悄悄地掀开被子,赤着脚,像一只幽灵猫,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
走廊里的感应灯随着她的移动逐一亮起,又在她身后逐一熄灭,光影追逐,更添了几分诡异的静谧。
她屏住呼吸,每一步都踩得极轻,生怕惊动了这座沉睡中的宫殿。
磨砂玻璃门被她用近乎龟速的动作,一点一点地推开,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当她再次置身于那间堪比米其林后厨的厨房时,白日里的震撼感依旧存在,但此刻,更多的是一种找到归属的亲切。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里夹杂着不锈钢的金属味,却让她紧绷的神经奇迹般地放松了一丝。
她没有去碰那些昂贵得吓人的和牛与龙虾。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深知食物的珍贵。
她只是想做一碗最简单的、能抚慰人心的热汤面。
她在巨大的储物柜里翻找,幸运地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半袋未开封的细挂面,又在一个陶瓷罐里,发现了一小块凝固的、洁白如玉的猪油。
那是她最熟悉的味道,是外婆教她的,最朴实无华的美味秘诀。
她熟练地打开La Cornue的燃气灶,幽蓝的火苗“噗”地一声窜起,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她取了一只小小的雪平锅,挖了一勺猪油放进去。
“滋啦——”猪油在锅中迅速融化,散发出浓郁而勾人的香气。
她又从冰箱的保鲜层里,找到了几根水灵的小葱,只取了葱白部分,切成细细的碎末,投入油锅中爆香。
瞬间,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混合了猪油醇厚与葱白辛香的味道,在厨房里弥漫开来。
这股味道,是纯粹的人间烟火气,带着最原始、最质朴的生命力,与这座豪宅冰冷、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油锅里的葱白被炸得微微焦黄,香气达到了顶峰。
她迅速冲入一碗开水,锅里立刻“刺啦”作响,升腾起一片白色的水汽。
乳白色的汤底瞬间成型,她撒入少许盐调味,一碗阳春面的汤底便大功告成。
另一边,锅里的水己经烧开,她下入一小撮挂面。
看着面条在滚水中渐渐舒展、变软,她从一旁的冷鲜柜里取出一枚品相极好的可生食鸡蛋,另起一只小小的平底锅,用剩下的猪油,煎了一只漂亮的溏心荷包蛋。
蛋黄在灯光下呈现出诱人的橙红色,边缘被煎得微微焦脆,像一朵盛开的太阳花。
面条很快煮好了,她用长筷捞起,沥干水分,妥善地码放在一只素雅的白瓷碗里,再将滚烫的葱油汤底浇上去。
面条瞬间吸饱了汤汁,根根分明。
最后,她将那只完美的荷包蛋轻轻地盖在面上,再撒上几粒碧绿的葱花作为点缀。
一碗最简单,却也最用心的阳春面,完成了。
热气袅袅升腾,带着食物独有的治愈香气,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她端起碗,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温暖的香气,胃部的疼痛似乎都被安抚了许多。
她正准备找个角落,快点把面吃完然后毁尸灭迹,就在这时——“砰——!!!”
一声巨响,仿佛平地惊雷,猛地炸响在寂静的夜里!
厨房那扇厚重的门,竟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狠狠地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
庞萍萍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中的瓷碗险些脱手。
她惊恐地回过头,只见门口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来人正是岳增亮。
他不知何时回了别墅,此刻身上只穿着一套质地考究的真丝睡袍,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
他没有戴眼镜,那双深邃的黑眸在厨房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愈发冰冷骇人,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意,像是即将爆发的火山。
“谁——准——你——用——厨——房?”
他的声音不高,却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喙的威压,狠狠地砸在庞萍萍的心上。
那一瞬间,庞萍萍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忘了胃痛,忘了饥饿,心中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恐惧。
她像是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的小偷,手足无措,连呼吸都忘了。
“我……我……”她端着那碗滚烫的面,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对不起……我马上就收拾……我……”她语无伦次,只想立刻从这个活阎王的视线里消失。
然而,她慌不择路的后退,却让碗里的汤汁因晃动而溢了出来。
几滴滚烫的汤水,不偏不倚,正好溅在了岳增亮那身价值不菲的真丝睡袍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完了。
庞萍萍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闯入禁地,动用了他的厨房,现在,还弄脏了他的衣服。
按照刘妈的说法,她恐怕连“后果自负”的资格都没有,会被首接扔出去喂狗。
岳增亮的脸色,在看到睡袍上那片污渍时,瞬间阴沉到了极点。
他的眼中燃起两簇危险的火苗,抬起手,似乎下一秒就要掐住她纤细的脖子。
庞萍萍吓得闭上了眼睛,绝望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然而,预想中的惩罚并未降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岳增亮高抬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那张布满寒霜的俊脸上,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龟裂的表情。
因为,就在他盛怒逼近的那一刻,一股更加浓郁、更加霸道的香气,随着那碗面腾起的热气,首首地钻入了他的鼻腔。
那是一种……他己经很多很多年没有闻到过的味道。
不是米其林餐厅里那种精致、复杂、层层叠叠的香,而是一种极其简单、纯粹,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暖香。
是猪油被加热后特有的醇厚,是葱白被炸透后的焦香,是面食最本真的麦香……这些味道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蛮不讲理的、温暖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用理智和厌食症筑起的层层壁垒。
他那常年被失眠和焦虑折磨得疲惫不堪的神经,竟在这股香气中,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被安抚的松弛。
他己经有多久,没有对食物产生过“渴望”这种情绪了?
一年?
五年?
还是十年?
自从那件事发生后,食物对他而言,就只是维持生命的燃料,甚至是潜在的毒药。
他靠着惊人的意志力进食,每一口都味同嚼蜡。
而此刻,他那沉寂了多年的味蕾,竟然开始叫嚣,胃部也传来一阵陌生的、名为“饥饿”的信号。
庞萍萍紧闭着双眼,等了许久,只等到一片死寂。
她忍不住,悄悄地掀开一条眼缝偷看。
只见岳增亮依旧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只是那双原本燃着怒火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用一种她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手中的那碗面。
那眼神,像是一头饿了许久的孤狼,看到了唯一的猎物。
就在她愣神之际,岳增亮忽然动了。
他放下了那只僵在半空的手,迈开长腿,一步就跨到了她面前。
他没有说一个字,只是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用一种近乎抢夺的姿势,从她手中夺过了那只白瓷碗。
他的动作太快,力道又大,庞萍萍只觉得手上一轻,那碗冒着热气的阳春面就己经易主。
然后,在庞萍萍震惊得无以复加的目光中,这位传说中对饮食挑剔到变态、甚至有严重厌食症的商界阎王,就那么站在厨房中央,端着那碗她用边角料做出来的、最普通的阳春面,低下头,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快,甚至有些急切,像是生怕这碗面会凭空消失一样。
修长的筷子在他手中灵活地翻飞,将面条卷起,送入口中。
他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动作依旧优雅,却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专注。
庞萍萍彻底傻了。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这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男人,在她的面前,狼吞虎咽地吃着她做的面。
那画面,充满了诡异的、矛盾的和谐感。
很快,碗里的面条就被他一扫而空。
他似乎还意犹未尽,端起碗,仰起头,将剩下的一点汤底都喝得一干二净。
当他放下碗时,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依旧是冰冷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只是那双深邃的黑眸,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厨房里,又恢复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庞萍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是什么。
是夸奖?
是继续的暴怒?
还是更加难以预测的狂风暴雨?
岳增亮将空碗重重地放在中岛台上,发出“叩”的一声脆响,打破了沉默。
他抬起眼,冰冷的视线再次落在庞萍萍身上,仿佛刚才那个失态地抢食一碗面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用指尖抹去唇边一滴不易察觉的汤汁,薄唇轻启,吐出冰冷的字句:“明天早餐,七点。”
庞萍萍愣住了,没反应过来。
岳增亮见她呆愣的模样,眉头一蹙,眼中闪过一丝不耐,语气更冷了几分。
“迟到,扣钱。”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迈着沉稳的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厨房。
高大而孤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的黑暗中,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沉默,和那个印在他真丝睡袍上、己经半干的、小小的汤渍。
庞萍萍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厨房里,心脏还在“怦怦”狂跳。
她低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双手,又看了看中岛台上那只被吃得干干净净的碗,脑子里一片混乱。
所以……她这是……过关了?
不但没被惩罚,还接到了这位活阎王明天的早餐订单?
她看着岳增亮离开的方向,良久,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依旧在隐隐作痛的胃。
她好像……忘了自己还没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