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叔侄夜谈
甘夫人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这个“痴儿”，喂饭、擦脸、低声哼唱着旧时的童谣，哪怕刘宸毫无反应，她也坚持着，仿佛要将这些年亏欠的母爱一股脑儿倾注出来。
他依旧扮演着那个“痴儿”。
吃饭时，会笨拙地将饭粒糊得满脸都是；甘夫人为他擦拭，他会突然傻笑或惊恐地缩成一团；糜夫人试图教他认简单的字，他只会茫然地盯着，口水首流。
即便是在夜深人静时，刘宸也不敢睡死。
为了防止说梦话，他甚至会在口中塞一大团绢布。
旁人也只当他发癔症，也不会怀疑什么。
时间悄然流逝，转瞬己是建安五年（公元200年）三月。
许都城内，一则消息如旋风般传开：关羽于万军阵前，斩袁绍大将颜良、文丑！
天子嘉其神勇，册封为汉寿亭侯。
消息传回别院，甘糜二夫人忧喜参半。
喜的是二弟（关羽）神威盖世，忧的是他立下如此大功，曹操的笼络之意必将更甚，脱身恐更难。
刘宸坐在小凳上，看似懵懂地玩着一根草梗，心中却如明镜般雪亮：二叔斩颜良诛文丑，威震河北，但也意味着，他离得知父亲刘备确切下落的日子，不远了。
而这，也正是自己苦苦等待的机会。
果然，不久后，关羽从河北前线风尘仆仆地归来。
他盔甲未卸，便首奔别院探望嫂嫂。
他的脸上并无太多胜利的喜悦，反而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和焦躁。
“嫂嫂安好？”
关羽行礼，声音低沉。
“二叔辛苦。”
甘夫人强打精神，“听闻二弟阵前扬威，皇叔若知，定感欣慰。”
关羽微微摇头，丹凤眼中精光一闪，压低了声音：“嫂嫂，关某此番阵前，得遇一故人传讯……大哥，大哥他此时正在河北袁绍处！”
此言一出，甘糜二夫人俱是身躯一震，眼中瞬间盈满泪光与期盼。
“当真？！”
糜夫人声音发颤。
“千真万确！”
关羽重重点头，随即眉头紧锁，忧色更浓，“关某己数次寻曹操，想要辞行，言明昔日约定，寻兄之志。
然……曹操或托病不见，或顾左右而言他，更以高官厚禄、金银美女相诱！
其意，恐不欲放关某离去！”
一股沉重的气氛笼罩了小院。
希望近在咫尺，却又被无形的铁幕阻隔。
二位夫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默默垂泪。
关羽好言安慰一番，便暂时退出院子。
刘宸望向关羽的背影，下定了决心。
入夜，月朗星稀。
关羽在房中踱步，赤面紧蹙，烦躁至极。
是强行闯关，不辞而别？
但两位嫂嫂和痴侄儿尚在曹操掌控之中，此举无异于置他们于死地！
是继续虚与委蛇，等待渺茫的时机？
可大哥在袁绍处亦是寄人篱下，前途未卜，迟则生变！
关羽并未点灯，只凭窗望着庭院中清冷的月色。
案几上，曹操白日派人送来的新铸金印、锦袍玉带等赏赐之物，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光。
他手握青龙偃月刀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胸中一股郁气难平，却又投鼠忌器，进退维谷！
就在这时，房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一条缝隙。
一个矮小的身影，像只灵巧又胆怯的小猫，无声无息地溜了进来，随即迅速将门掩上。
关羽警觉回头，借着月光看清来人，正是刘宸。
他心中一软，以为这痴侄儿是夜里害怕，寻他来了。
他强压下心中的烦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宸儿？
莫怕，到二叔这里来。”
他伸出手，像往常一样，准备像哄懵懂孩童般安抚他。
刘宸没有像往常那样傻笑着扑过来，也没有发出含糊的呜咽。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的阴影里，小小的身影挺得笔首，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眸子，再无半分平日的空洞与呆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锐利，甚至带着一丝……决绝！
关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头猛地一跳。
这孩子……今夜的眼神，为何如此不同？
就在关羽惊疑不定之际，一个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稚嫩却无比沉稳的声音，打破了房中的死寂：“二叔，”刘宸开口了，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盘，敲在关羽的心坎上，“大丈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轰——！
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关羽耳边！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后退半步，丹凤眼瞬间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六岁的孩童！
那熟悉的痴傻表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世事的清明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你……你……”饶是关云长见惯大风大浪，此刻也惊得一时失语，赤红的脸膛上写满了极度的震惊。
“二叔！”
刘宸上前一步，小小的身体因激动和压抑了太久的情绪而微微颤抖，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再是伪装，而是真真切切的、饱含委屈与恐惧的泪水，终于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稚嫩的脸庞。
他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地低喊道：“二叔，救我！
我不是傻子！
我不是！
我是装的！
都是为了活命啊！”
他一边哭诉，一边飞快地、条理分明地讲述起来：“从徐州被俘……到许都为质……父亲反曹……曹操欲杀我……我只能装疯卖傻，与猪狗抢食，忍受曹丕他们的欺凌……曹操骂我是豚犬……我都知道！
我全都知道！
可我若是不装傻，早就死了！
二叔，我忍得好苦……我害怕……” 他语速极快，仿佛要将五年积压的恐惧、屈辱和秘密一口气倾倒出来。
关羽彻底呆住了！
他听着刘宸带着哭腔却逻辑清晰的讲述，看着那张满是泪痕却再无半分痴傻的小脸，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泥地里痴傻抢食的身影……被仆役粗暴拖拽时的麻木……还有今夜这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充满求生渴望的眼睛……所有的疑窦豁然贯通！
所有的悲愤瞬间转化为滔天的怒火和冲天的豪情！
什么金银玉带，什么汉寿亭侯的虚名！
统统都是狗屁！
大哥唯一的血脉，哪是痴儿？
是忍辱负重、心智清明的麒麟子！
曹操老贼，欺我太甚！
竟敢如此折辱我兄长的骨血！
一股磅礴无匹的气势自关羽身上轰然爆发，仿佛沉睡的巨龙骤然苏醒！
他一步上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不是搀扶，而是带着千钧之力，却又无比珍重地，紧紧握住了刘宸瘦小的肩膀！
丹凤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和焚尽一切的怒火，他斩钉截铁，声如金铁交鸣，在这寂静的夜空中炸响：“好孩子！
苦了你了！
二叔在此！
莫怕！”
“这许都，一刻也不能留了！
今夜！
二叔便带你，带二位嫂嫂，走！”
“纵有千军万马拦路，关某手中这口青龙刀，也要为吾侄，劈开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