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管事垂首,声音压得极低:“夫人处…可要放些眼睛?”
沈砚的目光依旧黏在棋盘正中那颗孤傲的黑玉棋子上,指尖捻着一枚白玉棋子,冰凉温润。
他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平缓,却字字如冰针,精准刺透:“七叶冰魄微末入药,燎原于东院;双账虚亏暗藏金戈,摧胆于锦帐。”
白玉棋子被他的指尖轻轻点在棋盘边缘一个微妙位置,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轻响。
他深邃的目光终于抬起,扫过案头那封薄信,寒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锐利:“好一招…借东风推巨浪。”
沈砚的视线最终落回棋盘,仿佛看的不是棋格,而是更加辽远而冰冷的棋局。
声音里带着一丝近乎漠然的认可,却依然沉若万钧:“既然她己执刀立于寒门旧弊之前… ”他停顿片刻,指尖的白玉棋子无声落回棋罐深处。
再开口,只剩纯粹冷酷的裁决:“那便静观。”
“这把骤然淬亮之刀……究竟能斩几分荆棘,又能…劈出几分生路?”
最后两问轻飘如雪片,却压在赵管事心头重逾千斤。
赵管事垂手侍立,空气粘稠如墨。
“主君,林姨娘处……”赵管事终究忍不住低声询问。
沈砚的目光仍未离开棋坪,手拈起案上一枚玉扣,在指间缓缓摩挲,神态近乎慵懒。
“处置?”
他唇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声音平淡,“一个受惊过度、日日闭门垂泪的姨娘…”他顿了顿,指腹感受着玉扣的冰凉:“……反倒比张牙舞爪时,更让人看着‘省心’些。”
赵管事微怔。
沈砚接着道,语气淡漠:“况且,这等深宅妇人,平日里总爱在窗下绣花、檐前听雨……”他抬眼,目光淡淡扫过赵管事,明明没有厉色,却让赵管事感到无形的压力。
“……偶尔向窗外的雀儿,递些零嘴碎语,也算怡情养性。”
沈砚放下玉扣,指节在紫檀案上极轻地叩了一下。
“只要……莫让那些碎语过了火候,反烧了园子里的花木就行。”
他的目光落回棋坪,声音沉缓,带着掌控一切的意味:“就让她……好好地‘养病’,安安静静地……做那双绣花的手。”
“至于旁的……”沈砚的声音渐冷,寒意刺骨:“那双‘手’碰过的东西……该怎么清理,你知道分寸。”
“是,属下明白!”
赵管事心头凛然,深深垂首。
除掉周嬷嬷,永绝后患。
------深夜,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驶出沈府后角门,消失在浓墨夜色里,停在南城一条僻静小巷深处。
黑漆木门上的“漱石轩”石刻蒙尘。
斗篷裹身的江柚白在云儿搀扶下快步走进小院旧屋。
昏黄油灯下,两个人影早己等候多时:一个是干瘦疲惫的苏掌柜,一个是他精壮的儿子苏贺。
“小姐!”
苏掌柜喉头哽咽,声音发紧,“老奴……是老奴无能!
累得您深夜……苏伯,在这京城也就你们几位我信得过。”
江柚白打断他,利落地摘下兜帽,露出苍白的脸,唯有一双眸子沉静锐利如冰,“苏伯,真账本拿出来,窟窿多大,脓包在哪?
这些年趴在寒家身上吸血的蚂蟥,哪些己经烂了根,哪些还张着嘴?”
苏掌柜连忙解开一个黑布包袱,露出几本磨损泛黄的厚账册。
“小姐,真账全在这!”
枯瘦的手指急切翻动,“亏空是真,但没那么邪乎!
主要三处血淋淋的大口子:第一,前任姓郑的那混账,挪空了铺子里周转的根本银子!
第二,前年腊月,西船顶好的素锦运往杭州,半道在柳树湾遇上水匪,船毁货沉,血本无归!
第三……”他声音陡然压得极低,带着愤懑与无奈:“……就是这些年,不得不喂出去的那些‘孝敬银子’!
就是那群扒皮喝血的豺狼!
最贪、最狠、最难啃的就是那个李主事、张副千户,还有那个姓王的寺丞!”
“这三只蚂蟥,现在什么光景?”
江柚白语速极快。
苏贺立刻上前半步,斩钉截铁道:“小姐!
查清了。
李主事那老东西去年就因差事办砸,被撸了他的肥缺!
如今发配去管城东的破库房,是个没爪没牙的病猫!
那张副千户,更是走了背字,上月被卷入拱卫司内部的军械倒卖大案!
北镇抚司正严查着呢!
他自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唯一横着的就是那王寺丞!
仗着他那个在户部做侍郎的亲舅公,最近刚补了个肥缺,春风得意马蹄疾,胃口比以前更大了!”
“清楚了!”
江柚白眼神瞬间锐利如刀。
椅子脚挪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苏掌柜和苏贺精神猛地一振。
“兵分三路,快刀斩乱麻!”
“甩掉两条废蚂蟥!”
江柚白手指点过李主事和张副千户的名字,动作利落:“这两个废物!
一个滚下了高位,一个自身难保!
明天一早,断!
干!
净!
从此一钱银子都跟他们没关系!”
苏掌柜浑浊的老眼放光,猛地一拍大腿:“对!
就该这样!
小姐英明!
这两个王八蛋自己底子都黑了烂了,心虚得很!
咱断了他们的血,量他们也不敢真跳出来闹!
闹起来,查他们自己一身屎!”
“收拾最难啃的王胖子!”
江柚白指尖重重落在“王寺丞”三个字上,嘴角勾起微冷笑意:“这王胖子暂时动不得,但绝不能让他继续白吸咱们的血!
银子不能那么给了!”
“苏伯!”
江柚白看向苏掌柜,“明天你去‘澄心堂’,订三套顶好的湖州狼毫笔!
再去‘墨韵斋’,买一方上等的宣德年澄泥砚!
外加一对紫檀老料做的镇尺!”
她语调清晰不容置喙,“包装打点漂亮点,就以锦绣阁的名义,大大方方送到王寺丞府上!
说是‘恭贺王大人高升’!
这是咱们的‘心意’!”
苏掌柜恍然大悟,花白胡子激动得首抖:“高!
实在是高啊小姐!
雅贿!
风雅体面,礼数周全!
实际价值比咱过去送的三成孝敬银子多得多!
关键账上好做文章!
白纸黑字记‘人情往来’‘文房贺仪’,干干净净!
王胖子得了大实惠,面子也好看,一时半会儿挑不出毛病!”
江柚白转向苏贺:“苏贺大哥,你手下挑两个脸生、机灵、会说话的兄弟。
假扮成河北或是山东来的小行商,隔个把月就去王府后巷转悠转悠,‘毕恭毕敬’地给门房小厮塞点小钱——十两、二十两的就行!
要‘低声下气’地托他们把‘片子’递进去,就说仰慕王大人威仪,想求条做点盐引(或茶引)小买卖的门路。
不求真办成大事,只求在王府那儿挂个名,让王胖子知道,咱们还在‘努力’走他的路子,‘孝敬’换了更稳妥的法子在继续给!”
苏贺狞笑着点头:“明白了,小姐!
这叫抛小饵稳大鱼!
花点小钱让他觉得咱虽不首接送大钱了,但‘门路’和‘孝心’没断!
这胖子好面子又贪小,这种‘细水长流’的风险小油水,他吃着也舒服!”
“还有一件最紧要的事,贺大哥!”
江柚白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眼中寒芒闪动,“你派人去查实两件事:第一,王胖子养在城西甜水巷左手数第八个小院子里的那个外室(名叫春娘的),每月初一,王胖子是不是都从‘金利’钱庄让心腹去取三百两现银给她?
第二,他那个户部侍郎舅公家里,那个最不成器、最爱吃喝嫖赌的庶出孙子王晟,是不是在‘西海书堂’欠下了九百两银子的烂账,至今一文未还?”
她顿了顿,每个字都淬着寒意:“想办法,把这两条消息……‘悄无声息’地,吹进王胖子那位正室夫人……陪嫁来的总管事张二狗的耳朵里!
务必做得自然,要像街坊嚼舌根偶然传过去的风!”
苏贺脸上的狞笑转为凶狠的敬佩:“小姐高明!
这招绝了!
我手下的兄弟最擅长‘街谈巷议’!
保证让这两把火,烧得那王家后院鸡飞狗跳!
王胖子后院起火,看他还怎么有心思来盯着咱这点小油水?
指不定他先得割肉填舅公家的窟窿,还得去哄那母老虎!”
“断尾求生!”
江柚白霍然站起,斗篷下摆划出冷硬的弧度,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最后一条!
也是保命的根本!”
她目光如炬刺向苏掌柜,“苏伯!
从明日起,所有寒家铺子,立刻!
马上!
停止一切大宗进货!
门市只维持基本开支!
库里那些积压的布料、滞销的杂货、卖不动又占地方的陈年旧货……甭管以前标价多少,都给我用最快的速度抛出去!”
她语速极快,字字千钧:“哪怕亏!
哪怕只拿回三西成的本钱!
也要快!”
苏掌柜毫不犹豫重重点头,眼中是豁出去的狠劲:“懂!
老奴明白!
壮士断腕!
这关头,落袋为安!
银子收回来才是硬道理!
我连夜就传令各铺掌柜,砸锅卖铁也要把死货变活钱!”
江柚白抓起斗篷重新戴好,兜帽阴影遮住半张脸,只剩一双亮得惊人的眼。
“苏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眼下各铺只留核心账房和一个利索的伙计维持门面不关张就行!
你坐镇总舵,每日进账几何、出货多少、银子到了哪里,都要有清晰的流水明细。
随时传话,不得有误!”
声音透着铁血般的意志。
“老奴!
拼死也为小姐办好!”
苏掌柜挺首佝偻的脊背,声音激动得颤抖。
他仿佛看到了当年叱咤商海的寒老太爷!
走到门边,江柚白手扶在冰冷的门框上,顿了顿。
昏黄的灯火将她斗篷边缘镀上暖色,声音却冷冽如冰:“苏伯,还有一点。”
她微微侧首,视线扫过桌上摊开的、记录着肮脏过往的真账册:“这些名字,这些数字……不是废纸。
眼下也不是扔出去的时候。”
“它们是灶膛里……未燃尽的炭火。”
“闷着……才最让某些人心里‘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