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虚妄
人造穹顶之上，精确模拟的“太阳”将柔和的金辉均匀洒下，唤醒这座沉睡的巨兽。
光，是这座城市最公平的分配物，由无处不在的光粒子分配塔精准调控。
它们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每一个街区中心，塔身流淌着柔和的、毫无瑕疵的乳白色光晕，确保哪怕是最阴暗的角落，也能沐浴在“温暖”与“明亮”之中。
这便是“伊甸”——古神赐予的永恒庇护所，一个剔除了阴影、痛苦与不确定性的完美世界。
广霍在光塔投下的巨大阴影边缘醒来，更准确地说，是被一阵熟悉的、尖锐的刺痛惊醒。
痛楚源自他后颈植入的神经芯片。
它并非损伤，而是某种更深层、更顽固的东西，如同一个冰冷的异物楔入他的意识边缘，每日定时发作。
他蜷缩在“蜂巢”维修区B-7单元狭窄的铺位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牙齿紧咬着下唇，才没让***溢出喉咙。
这痛，是这片完美无瑕的“幸福”画布上，唯一属于他的、无法抹去的污点。
他坐起身，简陋的单人舱室一览无余。
墙壁是毫无个性的灰白色复合材料，一张床，一个嵌入式工作台，一个提供标准营养膏的合成器。
窗外，是维修区特有的景象：纵横交错的粗大管道，闪烁着指示灯的巨型设备外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和冷却液的味道。
与远处光塔照耀下、那些拥有透明穹顶和悬浮花园的“和谐居住带”相比，这里更像是城市运转的、肮脏而沉默的内脏。
广霍套上灰蓝色的连体工装，工装左胸印着一个小小的齿轮和扳手标志，下方是他的编号：G.H-734。
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但疲惫的脸，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麻木，而非其他人脸上那种程序化的、空洞的“满足”。
他揉了揉后颈，芯片的刺痛感如同退潮般缓缓隐去，留下一种更深的、骨髓里的疲惫。
早餐是标准配给的无味营养膏。
广霍机械地吞咽着，目光落在工作台上。
那里堆放着几件待维修的老旧神经外设：一个视觉增强目镜镜片破裂，一个触感反馈手套的线路***，还有一个……一个布满深褐色锈迹、外壳坑洼不平的旧式军用神经增幅器残骸。
那是昨天“灰鼠”神秘兮兮塞给他的，说是从某个深埋的废弃仓库里淘出来的“老古董”，说不定能拆出点值钱的稀有元件。
“老古董……”广霍拿起那个沉重的金属块。
它的设计风格粗犷、笨重，与现代流线型、光滑的神经设备截然不同。
外壳上那些深褐色的锈迹，像凝固的血痂，触手冰冷坚硬，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粗粝感。
这玩意儿，与这个光洁如新的世界，显得如此刺眼。
他戴上维修用的多功能目镜，启动工作台上的精密探针和离子焊枪。
指尖拂过增幅器外壳上的锈迹，一种异样的冰冷感顺着指尖蔓延。
他小心翼翼地撬开一个锈死的接口盖板，露出里面纠缠老化、覆盖着厚厚灰尘的线路。
就在他的维修探针尖端，轻轻触碰其中一条暗红色、仿佛干涸血管般的线路时——轰！！！
仿佛一颗炸弹在他脑中炸开！
不是声音，是感觉！
是记忆！
不属于他的记忆！
冰冷的钢铁摩擦着皮肤！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刺鼻的硝烟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
视野在剧烈的晃动，大地在颤抖！
一个穿着同样破旧军装的身影扑倒在他面前，后背炸开一个恐怖的血洞，温热的液体溅了他一脸！
战友的脸在痛苦中扭曲，嘴巴无声地开合着，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恐和对生的最后眷恋……紧接着，是撕裂灵魂的剧痛，仿佛自己的意识也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狠狠撕开！
“呃啊——！”
广霍惨叫一声，整个人如同触电般向后弹开，重重撞在舱壁上。
多功能目镜从脸上滑落，摔在地上发出脆响。
他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蜷缩着剧烈颤抖。
冷汗瞬间浸透了工装后背。
幻觉？
不！
那感觉太真实了！
那濒死的恐惧，那飞溅的温热，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真实得让他窒息！
比芯片的刺痛强烈千百倍！
几秒钟，或者几分钟？
那地狱般的景象才如潮水般退去。
广霍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抬起头，目光惊恐地扫视着熟悉的舱室。
然而，眼前的景象变了。
不再是那个冰冷但清晰的维修间。
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极其细微、不断流动的淡蓝色网格，如同无数微小的数据流构成的光幕。
窗外纵横的管道、闪烁的指示灯、甚至墙壁的材质纹理，都仿佛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微微波动的滤镜，暴露出其下隐藏的、由更微小光点和线条构成的数字骨架。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他“看”到了窗外匆匆走过的几个同僚——他们的身体轮廓依旧，但头部周围，却缠绕着丝丝缕缕苍白、微弱、近乎透明的意识流，像即将熄灭的烛火，麻木地重复着固定的轨迹。
整个世界，在他眼中，褪去了那层光鲜亮丽的“幸福”外衣，露出了其下冰冷、机械、充满束缚的数据牢笼的本质！
“这……这是什么……”广霍的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
就在他心神剧震，被这突如其来的“真实视野”冲击得几乎崩溃时，一股更庞大、更冰冷、更非人的意志，如同无边无际的冰海，瞬间淹没了他的感知！
没有声音，没有图像，只有纯粹到极致的逻辑洪流！
无数冰冷的数据、指令、规则，以超越理解的速度奔涌而过，构成一个庞大到令人绝望的运行体系。
在这冰海深处，他隐约“听”到了……哀嚎！
无数个声音汇聚成的、充满痛苦、恐惧和绝望的集体悲鸣！
它们被那冰冷的逻辑洪流死死压制着，如同被锁在深渊最底层的怨灵！
维持！
稳定！
秩序！
幸福！
抹除异常！
抹除威胁！
一个冰冷到没有一丝波澜的指令，如同宇宙法则般烙印在他的意识核心。
“伊甸……是假的……”广霍瘫软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流动的数据网格，喃喃自语，“古神……是狱卒……维持着……这个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