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梓筱端坐于墨色骏马之上,一手紧握缰绳,一手小心翼翼地护着胸前那个灰白陶罐。
罐身冰凉,却仿佛是她此刻唯一能汲取的暖意。
六日了,自大军捷报与丧报同抵京都起,这场天启百年不遇的暴雪便封冻了天地,也封冻了她的心。
眼前的京都,白茫茫一片死寂。
往日喧闹的街道空无一人,积雪压垮了屋檐,压断了枯枝,连奔腾的护城河也凝成一片惨白的冰原。
路旁蜷缩着几个姿态僵硬的乞丐,早己被冻成冰雕,无声诉说着这场严寒的残酷。
唯有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后,那一盏盏新挂起的白灯笼,在风雪中透出微弱的光,是这冰雪炼狱中唯一的哀悼。
日光,终于在第七日刺破厚重的铅云,吝啬地洒落。
沉寂的街道仿佛被唤醒,一扇扇院门吱呀打开,身着素衣的百姓鱼贯而出,沉默地清扫着门前积雪,默契地为中央扫出一条通路。
扫毕,他们又提着一篮篮纸钱,有序地立于城门内两侧。
连懵懂的孩童,也乖巧地依偎在父母身旁,手中攥着洁白的纸花,小脸肃穆。
城门外,一队风尘仆仆的将士沉默行来。
为首的女子,玄甲覆身,腰束白绫,三千青丝仅用一枚素白玉钗高高挽起,清秀娟丽的脸上不见半分血色,唯有眼底沉淀着化不开的寒霜与疲惫。
她行至朱红的城门前,望着洞开的门扉与城墙上猎猎作响的旗帜,凛冽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却未达眼底。
她缓缓低头,指尖轻柔地拂过怀中冰冷的陶罐,声音低哑,似与人语,又似自语:“娘亲,筱筱终于带您回家了。”
语毕,她猛地扬鞭,黑色骏马长嘶一声,率先踏入了阔别五载的京都城门。
城门内,肃立的百姓看着那玄甲女子缓缓走近,看着她身后那具覆盖着白布的显眼棺木,看着棺木上凝结的冰霜,眼中的悲戚瞬间化作滚烫的泪水。
“将军……”不知是谁哽咽着低唤了一声,靠近城门的百姓如潮水般跪下,低着头,将篮子里的纸钱一把把扬起。
微风卷着雪沫,裹挟着漫天飞舞的纸钱与压抑不住的抽泣声,渐渐汇成一片悲鸣的海洋。
一位白发老妪颤巍巍起身,踉跄着想去触碰棺木,却被护在一旁的将士无声拦下,只能掩面痛哭,声声泣血。
苏梓筱目不斜视,策马徐行。
半炷香过去,道路两旁悲泣之声未绝。
忽地,行进队伍停了下来。
挡在她马前的,正是她的父亲,当朝右相——苏清寒。
他一身丝质淡青外袍,发髻高束,丹凤眼此刻紧盯着她身后的棺木与胸前的陶罐,脸上堆砌着浓重的哀伤,仿佛下一刻便要悲痛欲绝晕厥过去。
然而,苏梓筱看得分明,那哀伤之下,一抹掩饰不住的、如释重负般的笑意,在他嘴角一闪而逝。
苏梓筱打马上前,居高临下,声音清冷如冰:“父亲,这是来迎接娘亲和女儿?”
苏清寒抬头,对上女儿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眸子,心底莫名一寒。
他强压不适,悲声道:“小小,你母亲她……还好吗?”
“呵,”苏梓筱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嘲弄,目光扫过那巨大的棺椁,“父亲这不是看见了吗?
何必多此一问?”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字字如刀,“如今,没了娘亲这个‘障碍’,您便能将那人毫无顾忌地抬上来做当家主母了,父亲心中……可欢喜?”
不等苏清寒反应,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淬满了冰渣,策马自他身侧漠然走过,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在寒风中飘散:“娘亲的遗骸,女儿先带回府了。”
丞相府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石狮也覆上了一层厚雪,显得格外肃杀。
苏梓筱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一旁噤若寒蝉的小厮,带着身后抬棺的将士,径首踏入这座阔别五年、却毫无温情的府邸。
苏清寒被晾在原地,脸色铁青,又惊又怒。
边关五年,竟没磨掉这逆女的棱角,反而更显乖张叛逆!
穿过熟悉的抄手游廊,越往里走,苏梓筱的眉头蹙得越紧。
目光所及,处处刺眼:廊下挂着崭新的红灯笼,随风摇晃;来往的丫鬟身着娇嫩的藕粉色袄裙,发间簪着绢花;几个小厮捧着红绸匆匆走过……一片喜气洋洋,与府外素缟的京都,与她怀中冰冷的骨灰罐、身后沉重的棺木,形成天壤之别!
“慢着!”
一声怒喝自身后响起。
是苏梓筱带来的那名面容俊秀的亲随——慕言。
他一步上前,揪住引路小厮的衣领,另一手握紧拳头,怒目圆睁,“府中主母新丧,尔等竟敢如此穿戴?
这满府红绸,是给谁看的喜事?!”
他拳头带风,眼看就要砸下。
“慕言。”
空灵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苏梓筱拉住他的手臂,微微摇头。
她环视西周,看着那些惊惶的下人,目光最后落在空荡的前厅主位旁,那尊莹润的玉石观音像上。
“将棺木,抬进前厅。”
“小姐!”
慕言皱眉,看向苏梓筱的眼神充满担忧。
“你们将众将士安顿好,随后带人进宫向皇上复命。”
苏梓筱吩咐道,语气平静。
“小姐怎么办?”
慕言急道。
一旁的慕辉拉住还想争辩的弟弟,微微摇头,拱手道:“是,小姐。”
他拉着慕言,带着将士迅速离开。
前厅只剩下苏梓筱一人。
她走到主位旁,将怀中的骨灰罐小心翼翼地放在冰冷的桌面上。
指尖拂过那尊观音像,触手生凉。
她转身,看着门外探头探脑、眼神闪烁的下人,一丝苦涩漫上心头。
“怎么?
五年不曾回京,如今这丞相府的下人,就这般不懂规矩?”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本小姐回府,连杯热茶都喝不上?
难道父亲将银子都花在那上不得台面的女人身上,花光了不成?”
话音刚落,苏清寒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恰好听到最后一句,顿时勃然大怒:“放肆!
去了边关五年,你的教养和礼仪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怎敢在背后如此编排为父与你姨娘!
果真是那毫无妇德的女人才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儿来!”
“毫无妇德?”
苏梓筱身形猛地一震,仿佛被毒针刺中。
她霍然转身,清亮的眸子死死盯住苏清寒,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那笑意越来越大,最终化作一声响彻前厅的清脆掌声!
“啪!”
苏梓筱拍案而起,桌上的茶盏震倒,茶水横流。
她一步踏到棺木旁,顺手抽出盘在腰间的虎皮鞭,手腕一抖!
“啪啦!”
一声脆响,一旁的红木座椅应声碎裂,木屑飞溅!
“父亲!
您就给女儿好好听明白了!”
苏梓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您口中毫无妇德的洛紫玥,乃是天启国战功赫赫,唯一的女将军,也是天启太傅府的嫡小姐,您眼前罐子中的骨灰,棺木中铠甲的主人,更是圣上下诏,我国唯一的西字封号永清护国大将军。”
苏梓筱眼角的笑意淡去,面露寒霜,看着主位上毫不在意的苏清寒一字一顿的怒喝道。
“母亲为国捐躯,灵柩归京!
全城百姓披麻戴孝,挂白灯笼!
而您这堂堂丞相府!”
她鞭梢一指,扫过满目的红,“府中不仅无人守孝,反而张灯结彩,红绸高挂!
丫鬟小厮穿红戴绿,喜气洋洋!
怎么,父亲是觉得我娘亲死得好?
迫不及待要办喜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