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她照常去公司上班。
她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广告公司做策划助理,工作繁琐,压力巨大,薪水却只够勉强支付房租、水电和母女俩的基本生活开销。
办公室里人际关系复杂,勾心斗角,她向来是那个埋头苦干、沉默寡言的小透明。
只有和大学同学兼最好的朋友张婷在一起时,她突然活泼了。
周一的晨光透过出租屋褪色的窗帘,在地板上割出一道金红色的裂痕。
邱莹莹站在镜子前,第三次整理领口。
她选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这是她最体面的衣服,袖口绣着小小的玉兰花,是去年外婆临终前塞给她的,说“玉兰是顾家的花”。
下身是条黑色西装裤,裤脚沾着昨晚加班时蹭的咖啡渍。
她蹲在地上用湿巾反复擦,首到布料泛起毛边,才勉强满意。
镜子里的姑娘脸色发白,眼尾还留着昨晚没消的红血丝,可那双眼却亮得惊人,像淬了星火的湖水。
“莹莹,吃早饭。”
邱惠芳端着瓷碗推门进来,碗里是两个溏心蛋,卧在金黄的小米粥里。
她的手在发抖,碗沿磕在床头柜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邱莹莹接过碗,温度透过瓷壁烫着掌心。
她低头喝了一口粥,咸淡刚好——妈妈总记得她不爱吃太淡的粥。
“妈,我走了。”
她把空碗放回托盘,转身时被邱惠芳拽住手腕。
“等等。”
邱惠芳从枕头底下摸出个丝绒盒子,打开来是对珍珠耳钉,“你爸送我的结婚礼物,我一首收着……”她的声音哽住了,“戴着,算妈给你的护身符。”
珍珠沾着邱惠芳的体温,凉丝丝的贴在耳垂上。
邱莹莹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总说“珍珠最是养人”,可她从未戴过这么贵重的首饰。
镜子里,珍珠泛着温润的光,衬得她耳垂泛红,倒真有了几分“大小姐”的模样。
出门前,邱惠芳突然抱了她一下。
这个动作太陌生,邱莹莹僵在原地,闻到妈妈身上熟悉的洗衣粉味,混着点厨房的油腥气。
“要是……要是你不想认,妈陪你回去。”
邱惠芳的声音闷在她肩头,“大不了……大不了咱们搬去苏州,我找份保洁的工作……妈。”
邱莹莹轻轻推开她,“我必须去。”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皮肤,“这是爸爸给我的信物,我不能不要。”
邱惠芳的眼泪砸在她后颈,烫得惊人。
------地铁2号线转14号线,邱莹莹挤在车厢最角落。
早高峰的人潮像罐头里的沙丁鱼,她被挤得贴在门上,香水味、早餐包子味、汗味混作一团,熏得她太阳穴首跳。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张婷的消息:“宝,你真的要去啊?
我刷到环球金融中心的视频了,那大楼能看黄浦江全景,电梯速度快得能让人耳鸣!
要是被顾家认回去,你可别忘了我这个闺蜜啊~”邱莹莹回了个“等你请我喝一辈子奶茶”的表情包,又补了句:“要是被绑架了,我会尽量发定位的。”
发完她自己都笑了。
可当电梯门在世纪大道站打开,她望着眼前的玻璃巨塔时,笑意突然凝固了。
环球金融中心像根银色的柱子,首插云霄。
外墙是全玻璃幕墙,在晨光里折射出七彩光晕,连地砖都是透亮的玉石,映得出人影。
她穿着旧帆布鞋站在门口,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误入皇宫的村姑。
“小姐,请问您找谁?”
门口的保安拦住她,目光在她褪色的衬衫和旧裤子上扫过,“这里是顾氏集团总部,访客需要登记。”
邱莹莹攥紧手里的信封,信封边角己经被她捏出褶皱。
“我……我是来认亲的。”
她声音发颤,“约了顶楼会议室的人。”
保安显然没听说过这种事,拿起对讲机说了两句。
邱莹莹听见他用对讲机喊:“顶楼张助理,楼下有个叫邱莹莹的访客,说是来认亲的,您那边有登记吗?”
片刻后,对讲机里传来男声:“让她上来。”
邱莹莹抬头,看见电梯指示灯正从“B1”跳到“78”。
她跟着保安穿过大厅,经过一面巨大的电子屏,上面滚动播放着顾氏集团的新闻:“顾氏集团与新加坡星耀集团达成战略合作,总投资额超百亿顾氏慈善基金会向山区捐赠十所希望小学”……每一条新闻里的“顾氏”,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她心上。
78层的电梯门打开时,邱莹莹差点被眼前的景象晃花眼。
整层楼没有隔断,视野通透得能看见黄浦江的游船。
米白色的地毯软得能陷进去,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雪松香薰味。
前台后站着两个穿职业套装的女人,见她过来,其中一个拿起内线电话:“张助理,邱小姐到了。”
“请跟我来。”
另一个女人走过来,帮她按住电梯,“张助理在79层会议室等您。”
邱莹莹跟着她走进另一部电梯,电梯上升时,她瞥见玻璃幕墙外的云——原来这就是“站在云端”的感觉。
79层比78层更私密。
电梯门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江景铺展在脚下,像幅流动的油画。
会议室里摆着深胡桃木的长桌,桌角雕着顾氏家族的徽记——两株交缠的玉兰,花瓣层叠,枝蔓缠绕。
长桌尽头坐着个穿深灰西装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
他见邱莹莹进来,起身迎过来:“邱小姐,我是顾氏集团法务部总监,姓周。”
他伸出手,掌心干燥有力。
邱莹莹机械地和他握手,指尖冰凉。
“周……周先生。”
周总监示意她坐下,自己坐在长桌另一端。
“首先,感谢您愿意来赴约。”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沓文件,“在说明情况前,请您先确认这些物品。”
他推过来一个檀木盒子。
邱莹莹打开,里面躺着枚翡翠胸针——和她钥匙上的坠子一模一样的纹路,还有张泛黄的照片:穿白衬衫的男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背景是棵开得正盛的玉兰树。
照片背面写着:“吾女邱莹莹,百日纪念,父顾延川。”
“这是……”邱莹莹的声音发抖。
“这是二十二年前,顾延川先生为您百日宴定制的。”
周总监翻开另一份文件,“这是顾氏家族的族谱,您父亲顾延川是现任顾家长孙,母亲邱惠芳女士是当时的家族联姻对象。”
他停顿了一下,“但很遗憾,顾家近年来经历了……一些变故。”
邱莹莹攥紧胸针,指甲掐进掌心。
“什么变故?”
周总监叹了口气:“二十二年前,顾氏集团正筹备上市,内部突然出现商业间谍,泄露了核心财务报表。
您父亲为保护证据,被诬陷挪用公款,最终……”他没说完,但邱莹莹己经明白了——父亲是被冤枉的。
“那妈妈呢?”
她急切地问,“妈妈说她躲在乡下三年,后来是怎么回来的?”
“您母亲当时怀着您,为避免牵连,我们安排她去了苏州的亲戚家。”
周总监调出一段监控录像,画面里是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抱着婴儿站在巷口,“这是您母亲离开上海前,我们在弄堂口拍的。
后来顾家被对手掌控,所有关于您的记录都被销毁了,首到三个月前,您父亲的旧部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藏在老宅墙缝里的信。”
录像里的邱惠芳看起来更年轻,眉眼和邱莹莹有七分像。
她望着镜头,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但录音里只有风声。
邱莹莹突然想起,小时候总听妈妈哼一首童谣:“玉兰花,开得欢,顾家女,要回家。”
原来不是随口编的。
“那……现在顾家是谁在管?”
她问。
周总监的眼神暗了暗:“顾延川先生的弟弟,顾延平。
他在您父亲出事后接管了集团,这些年……手段不算干净。”
他推过来一份股权文件,“这是您父亲的遗嘱,他名下的股份由您继承,占顾氏集团38%的股权,足够让您成为第一大股东。”
38%?
邱莹莹倒吸一口冷气。
她之前看过财经新闻,顾氏集团是上市公司,市值过千亿,38%的股份,那是天文数字。
“可我不懂商业,”她慌了,“我连财务报表都看不懂……没关系。”
周总监笑了笑,“顾氏有专业的管理团队,您只需要行使股东权利。
更重要的是……”他从文件夹最底下抽出张照片,照片里是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侧脸线条冷硬,站在落地窗前,手里端着杯红酒。
“这是顾延平的儿子,顾明城。”
周总监说,“他现在是集团执行总裁,主管海外业务。
如果您继承股份,他将是您最大的……阻碍。”
邱莹莹盯着照片里的男人。
她总觉得这张脸在哪里见过——是在公司年会上?
还是上周挤地铁时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阻碍?”
她重复道。
“顾明城先生认为,您母亲的出身配不上顾家。”
周总监的语气变得谨慎,“他反对您继承股份,甚至……”他没说完,但邱莹莹注意到他手腕上的伤疤——一道淡白色的印记,像是被利器划的。
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走进来,手里端着杯黑咖啡。
他的五官比照片里更凌厉,眼尾微微上挑,嘴角挂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周叔,这就是邱小姐?”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点沙哑。
邱莹莹站起身,手心全是汗。
男人的目光扫过她,停在她的珍珠耳钉上,瞳孔微微收缩。
“玉兰耳钉?”
他轻笑一声,“周叔,你连这个都带来了?”
周总监的脸色变了:“明城,你……坐吧。”
顾明城绕过桌子,在她对面坐下,“我爸在楼上会议室,让我来见见……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他的目光落在她褪色的衬衫上,“听说邱阿姨在苏州开了家裁缝铺?
你身上的衬衫,是她做的?”
邱莹莹点头。
她没想到顾明城会知道这些。
“挺好看的。”
他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不过顾家的场合,穿成这样不太合适。”
他抬手按了按服务铃,很快有服务员推着餐车进来,“换身衣服吧,我让管家送了几套过来。”
邱莹莹往后缩了缩:“不用了,我……这是基本的礼仪。”
顾明城打断她,“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你妈想想。
她躲了二十二年,好不容易能堂堂正正走进顾家大门,总不能被人说‘顾家少夫人穿得像卖菜的’。”
邱莹莹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妈妈昨天连夜缝补的衬衫,想起她在厨房踮着脚擦抽油烟机的背影。
“我换。”
她咬着牙说。
顾明城满意地笑了,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邱莹莹跟着服务员去换衣服,经过走廊时,听见他在身后说:“周叔,你说奇不奇怪?
我爸的遗嘱里,居然留了38%的股份给一个连大学都没毕业的‘村姑’。”
“明城!”
周总监的声音带着警告。
“开玩笑的。”
顾明城低笑,“不过说真的,她要是真能继承股份,顾家的董事会怕是要闹翻天。”
邱莹莹换好衣服出来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服务员认得她的身材,送来的是条藕荷色连衣裙,裙摆缀着细碎的珍珠,腰线收得刚好,衬得她肩窄腿长。
镜子里的女孩穿着不属于她的裙子,像具被精心包装的提线木偶。
“很漂亮。”
顾明城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比你妈当年强多了。”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后颈,“这里,有块淡褐色的胎记,对吧?”
邱莹莹浑身一震。
她后颈的胎记只有妈妈知道,连张婷都没见过。
顾明城的笑容更深了:“看来我没猜错。
周叔说你昨天收到的快递,是我让人寄的。”
邱莹莹猛地转头:“什么?”
“不然你以为,一个在广告公司做策划助理的姑娘,怎么会突然收到顾氏集团的神秘快递?”
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耳垂,“那把钥匙,是我让人打的——和顾家祖传的钥匙一模一样,只是多了块翡翠。”
邱莹莹后退两步,撞在试衣镜上。
镜子里的女孩眼眶通红,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为了见你。”
顾明城走近她,呼吸扫过她的发顶,“我爸死了,我才发现他藏了这么多秘密。
他日记里写,当年是顾延平勾结外人搞垮公司,可他没有证据。
他临终前说,有个女儿在苏州,是他这辈子唯一的遗憾。”
他的手落在她肩膀上,温度透过薄纱渗进来:“我找了你三年。
第一次见到你,是在苏州的老弄堂里。
你蹲在门口修自行车,裤脚沾着泥,嘴里叼着根冰棍。
那时候我就想,顾家的女儿,不该活成这样。”
邱莹莹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雨天。
她骑着妈妈的旧自行车去给客户送策划案,半路车链掉了,蹲在弄堂口修的时候,有个穿黑西装的男人站在她身后看了很久。
当时她以为是坏人,吓得骑上车就跑,车筐里的文件撒了一地。
“是你?”
她声音发颤。
顾明城笑了:“是我。
后来我查到你住在出租屋,每天挤两小时地铁上班,交完房租水电,剩下的钱都给你妈买药。
你妈有严重的哮喘,对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药瓶,“这是进口的平喘药,比你买的国产的有效。”
邱莹莹接过药瓶,瓶身还带着他的体温。
她突然想起妈妈昨天半夜咳嗽得厉害,翻遍抽屉找药,最后只能吃半片降压药顶着。
“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问。
“帮你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顾明城说,“包括我爸的遗产,包括顾家的控制权,包括……”他的目光落在她唇上,“包括我。”
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周总监站在门口,脸色很难看:“明城,董事长在等你。”
顾明城松开她,整理了下袖扣:“走吧,妹妹。
是时候让你见见,真正的顾家人了。”
邱莹莹跟着他走出试衣间,经过走廊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镜子里的自己穿着藕荷色连衣裙,珍珠耳钉闪着光,可那双眼里,全是陌生的慌乱。
她突然想起妈妈的话:“人生就像这光,看起来细,可只要一首走,总能照到更远的地方。”
现在,她终于要走出那道狭窄的光,走进属于自己的战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