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气侵肌·烛火摇曳
那枚被她按在天元之位的白子,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阖上眼,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嘈杂的风雪声在耳边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段时光里,温暖而清晰的落子声。
那年她才六岁,坐在父亲宽大的膝头,小小的手被父亲温暖的大手包裹着,一同执起一枚黑子。
书房里没有点灯,只凭窗外穿过芭蕉叶的细碎天光,照明棋盘。
“晴儿,看这里。”
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常年发号施令者特有的威严,“此为‘金角银边草肚皮’,初学者当知。
但为父今日教你的,是为何要争角,为何要占边。”
他的手指在棋盘上轻轻划过,那动作不像是在下棋,倒像是在指点江山。
“这棋盘,便是一方天下。
这角,是天险雄关,易守难攻,得一角可安身立命。
这百十个子,便是你麾下的兵马、臣属、子民。
你要懂得惜子,更要懂得弃子。
有时候,舍弃一条无用的大龙,是为了盘活全局的生机。”
他的声音顿了顿,将另一枚棋子,落在了一个看似无用的位置。
“为父希望你懂的,是‘势’。
是那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决定棋局走向的宏大之力。
成大事者,不拘于一城一地之得失,不计较一兵一卒之伤亡。
你要看的,是全局,是未来。”
那时的苏晚晴似懂非懂,只觉得父亲怀里很暖,檀香的气息很好闻。
“老爷,又在给咱们晴儿灌输这些东西。”
母亲端着一碗莲子羹走进来,嗔怪地看了父亲一眼。
她不像父亲那般高大,身形纤柔,眉眼间总是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润水汽。
她将苏晚晴抱进自己怀里,用小小的银匙舀起一勺晶莹的莲子,吹了吹,送到女儿嘴边。
“晴儿,别总听你父亲的。
棋盘上的道理,出了这书房,就不一定管用了。”
母亲柔声说着,纤细的手指拂过棋盘冰冷的边缘,“棋盘上,输了可以重来。
可人生,走错一步,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拿起一枚白子,没有落在棋盘内,而是放在了棋盘之外的桌面上。
“你父亲教你取‘势’,母亲只教你一个字——‘活’。
要像这枚棋子一样,有时候,跳出棋盘外,才能看到生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记住,无论何时,你自己的性命,才是这世上最珍贵、最不能舍弃的棋子。”
父亲闻言,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并未反驳。
那时的她,被两种截然不同的爱意包裹着,不懂其中的深意。
她只知道,父亲的棋,大气磅礴,让她心生向往;而母亲的棋,让她感到心安。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将苏晚晴从回忆中拽回。
她蜷缩在软榻上,胸口传来刀割般的痛楚,寒气仿佛要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暖阁里的炭火不知何时弱了下去,窗外风雪更急,敲打着窗棂,发出簌簌的声响。
那声音,像极了记忆深处,另一个雪夜里,无数支箭矢破空的声音。
“快!
带小姐走!
从密道走!
快!”
那是吴伯惊惶到变调的嘶吼。
“……杀!
一个不留!”
那是陌生而冰冷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命令。
火光,冲天的火光染红了整个夜空,也将庭院里的积雪映成一片刺目的血色。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与焦糊味,平日里熟悉的亭台楼阁,在烈焰中扭曲、坍塌。
哭喊声,兵刃相接声,血肉被撕裂的声音,交织成一曲绝望的交响。
她被母亲死死地护在怀里,那总是温暖芬芳的怀抱,此刻却在剧烈地颤抖。
她甚至能感觉到,有什么温热黏稠的液体,正从母亲的背上渗出,浸湿了她的衣裳。
父亲那常年挺拔如山的身躯,此刻却拄着一柄断剑,半跪在她们身前,堵住了密道的入口。
他的胸口插着一截断箭,鲜血汩汩而出。
他看着她,那双总是蕴含着星辰大海般智慧的眼眸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露出了无尽的悔恨与不甘。
“晴儿……听着……”他的声音破碎而急促,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生命,“……为父错了……为父一生都在算计天下……却唯独……算漏了人心……”他看向她身后的母亲,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与愧疚。
“……听你母亲的……活下去……不要报仇……不要回头……就当……就当一个……普通的……凡人……”话音未落,数柄长刀,便从他身后,穿胸而过。
“不——!”
母亲发出一声杜鹃泣血般的悲鸣。
她死死捂住苏晚晴的眼睛,不让她看那惨烈的一幕。
她将一个冰冷的东西塞进苏晚晴的怀里,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她耳边留下了最后的话语。
“晴儿……记住……爹娘不求你光耀门楣……不求你报仇雪恨……只求你……好好地……活下去……”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消散在风雪里。
抱着她的手臂,也随之垂落。
吴伯在身后,将呆滞的她强行拖进了黑暗的密道。
身后,密道的石门缓缓关闭,隔绝了火光,隔绝了声音,也隔绝了她整个曾经拥有过的世界。
……苏晚晴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她的背脊。
窗外,风雪依旧。
庭院中的一切都洁白而安宁,仿佛方才那场血火滔天的回忆只是一场噩梦。
可她怀中,那个被体温焐热的冰冷之物,却在提醒着她一切的真实。
那是母亲最后塞给她的东西——一枚普通的、未经雕琢的黑玉棋子。
她缓缓地,一根一根地,掰开自己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手指,将那枚黑玉棋子,与父亲教她下棋时、她自己留下的那枚白玉棋子,并排放在了棋盘上。
一黑,一白。
一个教她取势争先,一个教她退路求活。
一个让她看见了棋盘的广阔,一个让她明白了棋盘的残酷。
“活下去……”苏晚晴低声呢喃着,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比寒冬更沉寂的冷。
父亲说,他算错了人心。
母亲说,要跳出棋盘外,才能活。
那么,如果我能算尽人心呢?
如果我能将这整个天地,都变成我的棋盘呢?
爹,娘,你们错了。
仅仅“活下去”,是不够的。
像蝼蚁一样苟延残喘,任由那只无形的大手肆意摆布,那不是“活”,那只是没有死去而己。
我要的,是堂堂正正地、按照我自己的意愿活。
我要让所有视我等为棋子的人,都变成我的棋子。
我要让那个高高在上的棋手,亲口承认,他输了。
这,才是女儿为您们选择的,唯一的“活路”。
她抬起头,看向一首守在旁边的吴伯,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吴伯。
备车,去城南的黑风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