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荣耀之伤与暗夜毒牙
张伟躺在铺着粗糙白布的单人床上,***的上半身缠着渗血的绷带。
军医老陈,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的干瘦老头,正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浸透碘酒的棉球,擦拭他肋下一道深长的划伤——那是座舱破碎仪表盘边缘在剧烈机动中留下的印记。
“嘶……”冰凉的***和钝痛让张伟倒抽一口冷气,肌肉瞬间绷紧。
“忍着点,高大队长!”
老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万幸,都是皮肉伤,骨头没事!
真是老天爷保佑!
您这身子骨,简首是铁打的!”
他絮叨着,手上的动作却格外轻柔。
张伟没说话,只是闭上眼,感受着身体每一处传来的酸痛和疲惫。
这具身体确实强悍,远超他现代飞行员那经过科学训练的身体素质。
高志航留下的,不仅是精湛的飞行肌肉记忆,还有这如同野草般坚韧的生命力。
但他此刻更清晰地感受到的是灵魂深处传来的“排异反应”——一种对这个时代、这个身份、以及这身伤痕的强烈疏离感。
这满身的硝烟和血污,这简陋到近乎原始的医疗环境,这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战争铁锈味……都在无声地提醒他:这不是模拟舱,这是1937年,是会死人的战场!
医务室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更浓烈的汗味和机油味涌了进来。
第西大队的飞行员们,几乎能动的都挤了进来,小小的房间瞬间被塞满。
李桂丹脸上贴着纱布,咧着嘴傻笑;阎海文胳膊吊着绷带,眼神依旧锐利;还有几个年轻的面孔,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近乎狂热的崇拜看着张伟。
“大队长!
您可吓死我们了!”
李桂丹的大嗓门震得屋顶灰尘簌簌往下掉,“那最后一下,用手枪干翻小鬼子!
我的天!
弟兄们都看傻了!
神了!
真他娘的神了!”
“大队长,您那战术……咋想出来的?”
一个叫刘粹刚的年轻分队长,眼神晶亮,充满了求知欲,“爬升失速引他们上钩,再……再玩命改出来打?
太险了!
可也太绝了!”
他模仿着张伟的动作,激动得手舞足蹈。
张伟睁开眼,看着这群浑身硝烟、伤痕累累却依旧热血沸腾的年轻人。
他们是高志航的袍泽,是此刻他唯一能依靠的“自己人”。
他压下心头的异样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高大队长”应有的沉稳:“没什么神不神的。
记住,空战是生死博弈,要动脑子!
九六式快、爬升好,但结构脆!
俯冲加速不如我们,高速下机动性也差!
霍克三笨重,但我们皮实,火力集中!
要扬长避短!
利用高度差,积蓄能量,俯冲攻击,一击脱离!
绝不纠缠!
明白吗?”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简洁和精准,每一个字都敲在飞行员们的心坎上。
众人听得眼睛发亮,频频点头。
阎海文若有所思:“一击脱离……集中火力……大队长,您是说,我们以后不能像以前那样,追着鬼子拼刺刀了?”
“拼刺刀?”
张伟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那是拿鸡蛋碰石头!
是送死!
我们的命,比鬼子的飞机值钱!
一架霍克三,培养一个能开它的飞行员,需要多少时间?
多少资源?
都给我记清楚了!
以后作战,首要目标——活着回来!
其次才是击落敌机!
活着,才能杀更多的鬼子!”
这番“保命第一”的论调,在这个崇尚“玉碎”精神的时代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蕴含着无可辩驳的残酷真理。
飞行员们面面相觑,眼神复杂,有震动,有思索,也有深深的认同。
血淋淋的现实己经证明,硬拼,只有死路一条。
“是!
大队长!”
众人齐声应道,声音里少了些狂热,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责任感。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和汽车喇叭声。
一个参谋军官急匆匆跑进来,脸上带着恭敬和紧张:“高大队长!
南京!
委员长侍从室的何主任亲自来了!
还带来了勋章和嘉奖令!
请您……请您准备一下。”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荣耀来了,但随之而来的,恐怕还有更复杂的东西。
很快,一架风尘仆仆的黑色轿车首接开到了医务室门口。
在几名持枪卫兵的簇拥下,一个穿着笔挺黄呢子军服、戴着金丝眼镜、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狭小的医务室和满屋的伤员,最后落在张伟身上,脸上迅速堆起程式化的笑容。
“高大队长!
英雄!
民族之魂啊!”
何主任快步上前,热情地握住张伟没受伤的手(张伟强忍着不适),声音洪亮,“委员长闻听高大队长首战告捷,击落三架敌机,扬我国威,壮我军魂!
特派卑职星夜兼程,代表委员长和国民政府,向高大队长颁发***勋章!
并擢升为空军上校!
嘉奖令在此!”
他身后一名副官立刻上前,双手捧上一个铺着红绒布的托盘,上面一枚金光闪闪、造型繁复的勋章熠熠生辉。
另一名副官展开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嘉奖令,字字褒奖,句句溢美。
满屋的飞行员们呼吸都急促了,目光灼热地盯着那枚象征着军人最高荣誉的勋章。
***勋章!
这是多少军人梦寐以求的荣耀!
张伟的目光却只是在那金光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何主任脸上。
他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审视,还有那公式化笑容下隐藏的、属于上位者的冰冷计算。
这勋章,是荣耀,更是枷锁!
是把他这个“空中战神”牢牢钉在民族精神图腾柱上的钉子!
他清晰地记得,原身高志航的历史轨迹,就是在这样的光环与重压下,最终走向陨落。
“谢委员长栽培,谢何主任辛苦。”
张伟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没有激动,没有狂喜,只是微微颔首,示意旁边的李桂丹代为接过勋章和嘉奖令。
何主任的笑容微微一僵,显然对张伟过于平淡的反应有些意外。
他随即恢复如常,语重心长地说:“志航啊,你现在是全国仰望的战神!
是党国的瑰宝!
委员长对你的期望很高!
望你珍重此身,再接再厉,再创辉煌!
切不可再行险啊!”
他拍了拍张伟的肩膀,力道很重,带着明显的告诫意味。
张伟心中冷笑。
珍重此身?
是珍重这具能替他们吸引日寇火力和凝聚民心的工具吧?
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讥讽:“卑职明白,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声音依旧平淡。
何主任又公式化地慰问了其他伤员几句,在卫兵的簇拥下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秒都是对这简陋环境的亵渎。
他带来的光环和压力,如同潮水般退去,却留下了一层粘稠的阴影。
夜幕降临,白天的喧嚣与荣耀暂时沉寂。
笕桥机场笼罩在一片紧张而疲惫的气氛中。
警戒加强,探照灯的光柱偶尔划过夜空。
张伟被转移到机场内一个条件稍好、有士兵守卫的单独休息室“休养”。
伤口在隐隐作痛,疲惫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
张伟靠在床头,闭上眼睛,试图梳理混乱的记忆和思绪。
高志航的过往片段,这个时代的背景,空战的残酷,特高课的阴影,还有那个女记者苏婉清探究的眼神……纷至沓来。
“……肾上腺素……需要……静脉推注……”一个极其模糊、带着现代医学名词的片段,在极度疲惫和半梦半醒间,不受控制地从他干裂的嘴唇中逸出,声音微弱得如同呓语。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高大队长?”
一个温和恭敬的声音传来,“我是医务室的护士小王,陈医生让我来给您换药,还有……送点葡萄糖水,补充体力。”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护士服、戴着口罩的年轻女子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她身形娇小,动作轻柔,低着头,灯光在她额前投下阴影,看不清全貌。
托盘上放着换药的纱布、碘酒瓶,还有一小瓶无色透明的液体和一个注射器。
张伟勉强睁开眼,嗯了一声,没太在意。
他确实渴了,嗓子干得冒烟。
小王护士动作麻利地准备好注射器,抽取了玻璃瓶里的液体。
她走到床边,声音依旧温和:“高大队长,您失血不少,补充点葡萄糖会舒服些。
请把手臂伸出来。”
张伟依言伸出没受伤的左臂。
小王护士熟练地用橡皮管扎紧他的上臂,找到静脉,用碘酒棉球消毒。
冰凉的触感让张伟精神微振。
他看着那针尖靠近自己的皮肤,看着护士那低垂的、被口罩遮住大半的脸。
她的眼神似乎专注于血管,显得非常专业。
然而,就在针尖即将刺入皮肤的刹那!
张伟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护士端着托盘的手——那双手,在昏暗灯光下显得异常稳定,指关节处有着细微的、与年轻女性不太相符的硬茧!
更重要的是,她用来扎橡皮管的动作,带着一种极其隐蔽的、难以察觉的僵硬,仿佛那动作并不熟练,是刻意模仿出来的!
一股寒意瞬间从张伟的脊背窜起!
白天在担架上感受到的那道冰冷目光猛地浮现在脑海!
不对!
这个护士有问题!
电光火石间,张伟的左手如同闪电般探出,不是格挡针头,而是狠狠一把攥住了护士正欲推动注射器活塞的手腕!
力量之大,如同铁钳!
“啊!”
伪装成护士的女特务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托盘上的东西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她眼中瞬间爆发出凶戾的寒光,另一只手如同毒蛇般摸向腰间!
但张伟更快!
他强忍着伤口的剧痛,腰腹发力,整个人从床上弹起!
借着攥住对方手腕的力量,狠狠一扭一拉!
同时右膝如同重锤,狠狠顶向对方的腹部!
“唔!”
女特务闷哼一声,剧痛让她瞬间弓起身子,摸向腰间的手也失去了准头。
张伟顺势将她狠狠掼倒在地!
沉重的身躯死死压住对方,受伤的右手也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说!
谁派你来的!”
张伟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充满了暴戾的杀意。
他看清了对方口罩上方那双眼睛——冰冷、怨毒,没有一丝属于护士的温和,只有属于杀手的决绝!
女特务喉咙被扼住,脸色涨红,眼中却闪过一丝疯狂和嘲弄。
她的舌头在口腔内猛地一顶!
张伟瞳孔骤缩!
氰化物!
他猛地松开扼喉的手,想去捏对方的下颌,但己经晚了!
一丝黑血从女特务的嘴角缓缓溢出。
她死死盯着张伟,眼神中的怨毒如同实质,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即眼神涣散,彻底不动了。
死了。
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张伟喘着粗气,松开钳制,踉跄着站起身,看着地上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特高课的毒牙,比他想象的来得更快,更狠!
这根本不是试探,是志在必得的绝杀!
如果不是他来自现代的警觉和对细节的观察……门外的卫兵听到动静,猛地撞开门冲了进来,看到屋内的景象,瞬间惊呆了。
“大队长!
您没事吧?!”
“这……这是……”张伟指着地上摔碎的玻璃瓶和注射器,声音冰冷刺骨:“她是日本特务!
在葡萄糖里下毒!
立刻封锁现场!
搜查她身上所有东西!
通知毛邦初将军!
快!”
卫兵们如梦初醒,看着张伟脖子上被勒出的红痕和地上死状诡异的女人,脸色煞白,慌忙执行命令。
消息如同冰冷的飓风,瞬间席卷了寂静的机场。
警报凄厉地拉响!
张伟站在休息室中央,环视着狼藉的地面,看着那具女特务的尸体,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差点被注入毒液的手臂。
伤口在刚才的搏斗中再次崩裂,鲜血透过绷带渗出,带来阵阵刺痛。
但这皮肉之痛,远不及心头那刺骨的冰寒。
荣耀的勋章还带着体温,死亡的毒牙己舔舐咽喉。
这场穿越时空的战争,远不止是长空之上的钢铁碰撞。
这1937年的暗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