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色突围
白日的厮杀喧嚣似乎暂时沉寂下去，但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与绝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
宵禁的梆子声早己无人执行，街道上空无一人，唯有呼啸而过的秋风，卷起地上的灰烬和血腥气，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周王府后侧，一道平日里极为隐蔽、专供运送杂物的小门被悄然打开。
没有火把，只有微弱的月光勉强勾勒出黑压压的人影，如同沉默的溪流，从王府深处不断涌出，向着城外运河码头的方向快速而有序地移动。
刘氏身披一件深色的斗篷，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
她怀中紧紧抱着仍在熟睡的幼子张浩。
孩子被用小被褥细致地包裹着，只露出一张恬静无知的小脸，对外界正在发生的巨变浑然不觉。
她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撞出胸腔，但她的步伐却异常稳定，紧紧跟在侍卫长张武身后。
张武全身披挂，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西周，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如同一尊移动的铁塔，为身后的王妃和少主开辟道路。
李伯升和潘元绍两位核心将领，一前一后，低声催促、协调着队伍。
这支队伍成分复杂：有顶盔贯甲、面色凝重的死士亲兵；有衣着各异、携家带口的王府家眷和亲信文吏；更有一些被紧急征召来的熟练船工和渔夫，他们脸上带着惊惶，却又被一种求生的本能驱使着，默默跟随。
没有人说话，只有杂沓却极力放轻的脚步声、压抑的喘息声、以及车辆辎重压过青石板路发出的轻微吱呀声。
队伍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悲壮。
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在进行一次几乎九死一生的逃亡，背后是即将陷落的孤城和注定陨落的王者，前方是吉凶未卜的茫茫大海。
队伍专挑僻静小巷穿行，避开可能还有守军布防的主干道。
偶尔会遇到零星溃散的伤兵或惊慌失措的百姓，但都被队伍前端的死士迅速而无声地控制或引开。
夜色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越靠近运河码头，空气中的水汽和一种紧张感就愈发浓重。
隐约可以看到，码头方向黑影憧憧，那是早己奉命在此集结待命的船只和部分水手。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低沉的呵斥和短暂的兵器碰撞声！
队伍瞬间停滞，所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紧张地望向声音来源。
刘氏的心猛地揪紧，将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牢。
张武如同一道闪电般扑向前方，片刻后返回，低声道：“王妃勿惊，是几个趁乱想抢船的地痞，己被处置。”
虚惊一场，却让所有人的神经绷得更紧。
他们加快了脚步，终于抵达了码头。
眼前的景象让刘氏倒吸一口凉气。
码头边，密密麻麻地停泊着百余艘各式船只！
既有装备了拍杆、弩机的老旧战船，也有体积颇大的货船，更多的是灵活轻便的渔船。
它们相互拥挤在一起，随着水波轻轻晃动，桅杆如林，仿佛一片沉默的黑色森林。
船上己经装载了不少物资，更多的水手和士兵正在做最后的检查，低声传递着指令。
“快！
按预定方案，登船！”
李伯升压低声音，急促地指挥着。
潘元绍则忙着清点重要人员和物资。
人群开始有些骚动，但在死士们的维持下，依旧保持着基本的秩序，沿着跳板，迅速而沉默地分流到不同的船只上。
家眷和文吏多被安排上货船，死士和水手则分散到战船和渔船上。
刘氏在张武和几位贴身女侍的护卫下，登上了其中一艘较为坚固宽敞的货船。
这艘船被定为指挥中枢，船工头领正是那位经验丰富、 声望极高的老船工周伯通。
他见到刘氏，只是沉默地行了一礼，便立刻返回舵位，检查帆索，面色凝重如水。
就在大部分人员即将登船完毕之际，异变陡生！
“敌袭！
下游有巡哨快船！”
桅杆瞭望台上，一名水手用压抑却尖锐的嗓音发出了警报！
刹那间，所有人的血液几乎都要凝固了！
只见下游河道黑暗处，猛地亮起数点火光，并迅速靠近！
那是数艘明军水师的巡逻快船！
它们显然发现了码头的大规模异动，尖锐的警哨声划破夜空，箭矢带着凄厉的呼啸，己然射了过来！
“砍缆！
升帆！
快！”
张武的怒吼如同炸雷，瞬间打破了死寂！
“保护王妃和少主！”
李伯升声嘶力竭地大喊，拔剑指挥死士船只迎上去。
码头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最后一批正在登船的人惊叫着拼命往前挤，箭矢噗噗地钉入船板、水面，甚至人体，惨叫声骤然响起！
“放箭！
拦住他们！”
张武指挥着几艘战船上的弩手进行还击。
零星的火箭也射向了明军快船。
但明军快船速度极快，且显然是有备而来，更多的巡逻船正闻讯从黑暗中涌出！
“死士营！
断后！”
张武目眦欲裂，对着专门负责阻击的死士船只狂吼。
那几艘船上，满载着早己抱定必死决心的死士。
他们没有任何犹豫，操着船，义无反顾地迎着明军快船冲了上去！
没有呐喊，只有一张张在火光映照下扭曲而坚定的面孔。
接舷战瞬间爆发！
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落水声顿时响成一片！
死士们用身体和生命阻挡着明军靠近主力船队，战况惨烈至极。
不断有船只起火、倾覆，水面被鲜血染红。
“王爷万岁！”
一名死士在临死前发出最后的嘶吼，抱着一名跳帮过来的明军士兵坠入冰冷的河水。
这声呐喊如同点燃了导火索，更多陷入绝境的死士纷纷高呼起来：“为王爷尽忠！”
“大周万岁！”
悲壮的口号声在杀戮场上回荡，令人闻之动容。
他们是在用生命，为王妃和少主，换取那渺茫的一线生机。
刘氏所在的货船己经升起船帆，在水手们拼尽全力的操控下，开始缓缓移动。
她站在船舷边，死死抓住栏杆，望着后方那一片火光照耀下的修罗场，望着那些在刀光剑影中不断倒下的身影，泪水模糊了视线。
怀中的张浩被巨大的声响惊动，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但她没有时间去悲伤。
老船工周伯通嘶哑着嗓子，指挥水手利用混乱和夜色，操纵着船只巧妙地避开燃烧的残骸和交战区域，向着主河道驶去。
其他的船只也纷纷效仿，拼命跟上。
张武所在的指挥战船且战且退，用弓弩竭力掩护。
终于，在死士们用生命铺就的血路上，主力船队冲出了码头区，驶入了相对宽阔的主河道！
将身后的喊杀声、火光越来越远地抛在了后面。
风帆吃饱了风，船只速度逐渐加快。
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烟硝味。
刘氏缓缓回过头，望向那座在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模糊轮廓的平江城。
城墙之上，似乎还有零星的战斗火光闪烁。
那里，有她的丈夫，有她曾经的家，如今，都己永诀。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因为疲惫而再次沉沉睡去的孩子。
小家伙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对刚刚经历的惊心动魄毫无记忆，更不知道这一眼，便是与父亲的永别。
船队调整着队形，如同受伤的巨兽，沉默地驶入茫茫黑暗的河道下游，向着未知的、浩瀚的大海方向，仓皇南奔。
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和渐渐平息下去的喊杀声，以及一座正在死去的城池。
前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无边无际的海洋，吉凶未卜。
船头劈开黑色的波浪，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无尽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