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凌霜,北燕暗卫司最锋利的一把刀。我的任务,是在南楚的京城活下去,然后,毁掉一个人。
我的目标,是南楚的七皇子,李烨。
在暗卫司的卷宗里,关于他的描述只有寥寥数语:母妃早逝,体弱多病,性情孤僻,不问朝政。一个在龙潭虎穴般的南楚皇宫里,活得像个笑话的透明人。
司使交给我任务时,语气轻蔑:“青鸟,杀鸡焉用牛刀。但此人虽废,却占着一个‘皇子’的名头。陛下不想看到任何意外。你的任务,不是杀他,是让他彻底‘烂’掉。让他成为南楚皇室永远的污点,一个丑闻缠身的废物。”
我懂。比起一个死去的皇子,一个活着的、不断给敌国制造麻烦和耻辱的皇子,价值更大。
我以一个罪臣之女的身份,被“流放”至南楚,又通过我方早已埋下的内应,辗转进了七皇子府,成了一个最末等的侍女,负责清扫他书房外的落叶。
第一次见到李烨,是在一个初秋的午后。他独自坐在庭院的凉亭里,身上披着厚厚的狐裘,脸色是一种长年不见日光的苍白。风一吹,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随时都会碎裂。他咳得很用力,以至于拿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捂住嘴时,我能清晰地看到,一抹刺眼的殷红,晕染开来。
他就像一尊精美的、布满裂痕的瓷器,易碎,且毫无威胁。
府里的下人,谈起他时都带着一种混合着同情与鄙夷的漠然。他们说七皇子殿下是个药罐子,日常的消遣就是看书、发呆、喂鸽子。
鸽子。
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处理掉他养的那几只鸽子。根据情报,这是他与宫外残存的、母族旧部保持联系的唯一渠道。
我做得天衣无縫。我用的不是毒,而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慢性药,混在他的鸽食里。这种药会让信鸽在飞行途中力竭而亡,尸骨无存,谁也查不到皇子府的头上。
做完这一切,我像往常一样,在庭院里扫着落叶。李烨又坐在了那个凉亭里,看着空荡荡的鸽笼发呆。他的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落寞,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脆弱得让人心生不忍。
“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病态的沙哑。
我心中一凛,垂首道:“奴婢……阿霜。”
他没有看我,依旧望着鸽笼,轻声说:“秋天了,连鸽子都飞走了。也好,这笼子,也该空了。”他的语气里,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淡然和悲凉。
那一刻,我几乎要相信,他真的只是一个被命运抛弃的、可怜又可悲的病人。
然而,三天后,京城却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镇守北境的三皇子,因为收到一封“假的”军情密信,冒然出击,中了北燕军队的埋伏,损失惨重,被皇帝下旨申斥,禁足府中。
而那封“假”的密信,据说是一只身份不明的信鸽送去的。那信鸽,在完成任务后,便力竭而亡。
我站在庭院里,扫帚的木柄被我攥得冰冷。我忽然明白了。
李烨早就知道我要对他的鸽子动手。他甚至,是故意让我动手的。他养的鸽子里,只有一只是真正用来传递情报的,而其他的,都是迷惑我的烟雾弹。
我毒杀了他所有的“烟雾弹”,却让那只真正携带“情报”——一份由他亲手伪造的、足以让三皇子万劫不复的假军情——的信鸽,成了唯一的“幸存者”。它飞出了皇子府,却因为我下的药,无法飞回它真正的主人那里,最终“意外”地、合情合理地,落到了急于立功的三皇子手中。
他借了我的刀,砍向了他最大的敌人。
他甚至算准了,我下的药,能让那只鸽子飞多远,死在哪里。
我抬起头,看向凉亭。李烨依旧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书。他感觉到我的目光,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浅浅的、温和的微笑。
那笑容,干净得像初冬的雪。
可我却只觉得遍体生寒。这哪里是什么易碎的瓷器,这分明是一条蛰伏在寒潭之下的、最阴冷的毒蛇。
三皇子的倒台,在南楚朝堂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他是太子之下最炙手可热的皇位竞争者,背后有军方势力支持。他的突然失势,让整个京城的权力格局,出现了一个危险的真空。
而始作俑者,李烨,依旧像个没事人一样,待在他的七皇子府里,每日与汤药为伴。没有人怀疑到他头上,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太子与三皇子争斗的结果,三皇子是咎由自取。
我开始重新审视我的任务,也重新审视这个人。
暗卫司对他的评估,错得离谱。他不是废物,他是一个顶级的伪装者。他的病,他的孤独,他与世无争的态度,都是他用来保护自己、迷惑敌人的棋子。
我意识到,想让他“烂”掉,常规的手段根本行不通。对于一个能将自己的兄长玩弄于股掌的人来说,设计一些桃色丑闻,或是构陷他***受贿,简直是班门弄斧。
我必须找到他真正的弱点。
司使传来了新的指令,让我加大力度,制造他和朝中某位大臣的“谋逆”假象,借皇帝的手除掉他。
这是一个狠招,也是一个险招。伪造谋逆的证据,一旦被识破,我就是万劫不复。
我开始小心翼翼地布置。我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我接近他书房,接触到他笔迹和印章的契机。
机会很快就来了。太子为了庆祝三皇子的倒台,在东宫设宴,广邀百官与皇子。按照惯例,李烨这种“隐形人”是可以称病不去的。但这一次,他却破天荒地答应了。
赴宴前,他在书房练字,似乎想为宴会准备一份贺礼。因为风大,他咳得比往常更厉害,贴身伺候的太监手忙脚乱。我“恰好”端着一碗新熬的汤药路过,他身边的管家情急之下,便让我进去伺候笔墨。
我终于踏进了这个皇子府的核心。
书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淡淡的墨香。李烨的字,和他的人一样,看起来清瘦,甚至有些羸弱,但细看之下,笔锋的转折处,却藏着一股惊人的力道和风骨。
他一边写,一边剧烈地咳嗽,墨汁溅到了他洁白的袖口上。
“阿霜,帮我把那方镇纸拿过来。”他头也不抬地吩咐。
我依言走过去,拿起书案上的一方碧玉镇纸。就在我递给他的时候,他突然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身体一晃,整个人都朝着我这边倒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他的身体很烫,隔着几层衣料,我都能感受到那股不正常的、病态的热度。他很轻,轻得像一捧即将熄灭的灰烬。
“殿下!”我低呼。
他靠在我身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他的呼吸很急促,带着滚烫的气息,喷在我的耳廓上,激起一阵战栗。
“抱歉,老毛病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和无奈。
他站稳后,我才发现,刚刚的混乱中,我为了扶住他,手按在了书案上,指尖不小心沾染上了一点朱红的印泥。
他看到了,目光微微一闪,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对我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我退了出去,手心里却攥出了一把冷汗。我知道,刚刚那一下,是我模仿他印鉴的绝佳机会。我的指尖,已经记住了那印章的大小和纹路。
这太顺利了。顺利得像一个圈套。
当晚,太子寿宴。我留在府中,潜入书房,用早已准备好的、浸透了药水的纸张,拓下了他私人印章的痕迹,又模仿他的笔迹,写了一封与边关将领暗中通信的“密信”。做完这一切,我将信藏在了书房一处极为隐蔽的夹层里。我只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让这封信“意外”地被发现。
我以为我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第二天,当我再次清扫庭院时,李烨叫住了我。
他坐在凉亭里,手里把玩着那方碧玉镇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阿霜,昨夜睡得好吗?”
我心头一跳,垂首道:“谢殿下关心,奴婢睡得很好。”
“是吗?”他轻笑一声,将镇纸放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响。“昨夜府中进了贼,丢了些东西。不过,也抓住了那只偷东西的老鼠。”
我的血液,在刹那间凝固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弯下腰,用那双总是带着病气的、却清澈得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你说,一只混进米仓的老鼠,是该一棒子打死,还是……留着它,看看它究竟想把米搬到谁的洞里去呢?”
他的声音很轻,像情人间的呢喃,却让我如坠冰窟。
他什么都知道。从我进府的那一刻起,我的每一步,都在他的注视之下。昨夜的一切,不过是他故意卖给我的一个破绽。一局,名为“示弱”的棋。
而我,就是那只自作聪明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