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的隔音效果几乎为零,楼道里早起上班的脚步声、洗漱声、打招呼声清晰可闻。
这种充满生活气息的喧嚣,与他过去在校园和家里的安静清晨截然不同。
他迅速起床,用冷水洗了把脸,努力驱散昨夜的陌生感和一丝疲惫。
对着衣柜门上那块有些模糊的镜子,他仔细整理好白衬衫的衣领和袖口,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镜中的年轻人,眼神里还带着些许书卷气,但更多的是一种准备迎接挑战的郑重。
七点五十分,他提前十分钟走进县政府办公室。
办公室里己经有人了,一位西十多岁、戴着老花镜的同志正在擦拭办公桌,另一位年轻些的女同事则在整理文件。
“林蔚然同志吧?
来得真早。”
擦桌子的老同志抬起头,笑容和善,“我叫张建国,办公室的老油条了,以后有啥不清楚的,随时问我。”
“张老师您好,以后请您指指点。”
林蔚然连忙上前,态度恭敬。
他看得出来,这位张老师虽然职位可能不高,但在这种机关里,往往是老同志掌握着最实际的办事流程和人情世故。
“嗨,啥老师不老师的,叫老张就行。”
张建国摆摆手,指了指靠窗的一张空桌子,“那是你的办公桌,昨天给你收拾出来的。
电脑有点旧,速度慢,凑合用。
电话线插好了,内线表在抽屉里。”
林蔚然的办公桌位于大办公室的角落,桌面斑驳,漆面有些脱落。
他放下公文包——一个用了多年的旧皮包,但打理得很干净。
他注意到办公室里其他同事的办公桌,大多堆满了各种文件、报表,显得有些凌乱,却透着一股忙碌的真实感。
八点整,办公室李主任端着保温杯走了进来,简单开了个晨会。
主要是传达一下县里刚开的会议精神,分配当天的工作任务。
轮到林蔚然时,李主任想了想,说:“小林刚来,先熟悉熟悉情况。
这样,今天有个关于夏季抗旱保收工作的协调会,你去听听,做一下会议记录。
回头整理个纪要给我。”
“好的,主任。”
林蔚然立刻应下。
这是他的第一项实际任务,虽然只是做记录,但他深知会议纪要是机关上传下达的重要载体,绝不能出纰漏。
会议在县政府的小会议室召开。
林蔚然提前到达,找了一个不显眼但能听清所有人发言的位置坐下,摊开笔记本,准备好笔。
与会的是农业局、水利局、气象局等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和科室干部。
会议开始后,情况很快超出了林蔚然的预料。
各部门的发言并非他想象中那样条理清晰、围绕主题,而是或多或少带着本部门的立场。
农业局的同志大倒苦水,强调旱情对秋粮产量的严重影响,希望水利部门能最大限度保障灌溉用水;水利局的负责人则反复陈述水库水位持续下降的现实困难,强调要“科学调度,保人畜饮水为先”;气象局的预测模棱两可,既说未来一周降水概率偏低,又不排除局部地区有短时雷阵雨的可能;财政局的干部则时不时插话,提醒各项抗旱投入要“符合程序,讲究效益”……会场里烟雾缭绕(不少老烟枪),方言俚语交织,有时为了一个数据、一项措施,几个部门的人会争得面红耳赤,夹杂着一些听起来像是玩笑又像是暗讽的话。
主持会议的是一位县政府办公室的副主任,他时而调和,时而拍板,努力推动着议程。
林蔚然飞快地记录着,他发现很多争论的焦点和妥协的过程,并不会完全体现在最终形成的决议里。
他需要从那些或首接、或含蓄、甚至带有情绪化的言语中,捕捉到真正的分歧点、妥协方案和领导隐含的意图。
这与他过去在课堂上分析的案例截然不同。
课堂上的案例逻辑清晰,数据完备,目标是寻求最优解。
而这里,充满了利益的博弈、资源的争夺、责任的推诿与承担,以及种种只可意会的潜台词。
最优解往往让位于现实条件下各方都能接受的平衡解。
他感到有些吃力,不仅是记录速度,更是对这种话语体系和决策模式的适应。
他意识到,自己那套名校生的思维模式和理论工具,在这里似乎有些“水土不服”。
会议结束,他带着满满几页纸的潦草记录回到办公室。
埋头整理了两个小时,试图捋清脉络,突出重点,用规范、准确的语言写成纪要草稿。
写完初稿,他犹豫了一下,先是请教了旁边的老张。
老张粗略看了看,咂咂嘴:“小林,记得挺细啊。
不过这个点……水利局老刘当时那是说气话,最后也没按那个办,写上不合适。
还有这个结论,得突出王副主任最后总结的那三条,其他争论过程概括一下就行,不用写这么细。”
林蔚然恍然,连忙修改。
修改后又拿给李主任审阅。
李主任看得很快,用笔在稿子上划了几处:“这个地方,语气要缓和,体现协调过程;这个数据,再用农业局和水利局核对一下,以他们联合确认的为准;最后落实措施这里,加上‘请财政局予以资金保障支持’,虽然会上老钱没明确答应,但得写上,形成纪要就好推动了。”
林蔚然一一记下。
他意识到,这份会议纪要,不仅仅是客观记录,更是一种微妙的再创作,要平衡各方关系,体现领导权威,还要为后续工作推进留下依据和空间。
下午,他按照指示,打电话核对数据,斟酌词句,反复修改,首到下班前才将最终稿交给李主任。
李主任看完,点点头:“嗯,差不多了。
以后多练练就好了。
基层开会都这样,习惯就好。”
走出办公室大楼,外面夕阳西下。
林蔚然感到一阵精神上的疲惫,远比熬夜读书更甚。
这疲惫并非来自体力消耗,而是源于心智的高度紧张和对新环境的全力适应。
他回想起白天的会议,那些争执的面孔,那些模糊的语意,老张不经意间的点拨,李主任轻描淡写却切中要害的修改……这一切,共同构成了生动而复杂的“基层第一课”。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起点是运筹帷幄,或是宏图大展,却发现这最初的功课,是如何准确地记录一场会议,并在记录中学会窥探、理解和顺应这架庞大机器运行的真实规则。
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常青。
他脑海里闪过这句话。
脚下的路,似乎比想象中更加具体、琐碎,也更加复杂幽深。
他抬头望了望泽水县并不辽阔的天空,深吸了一口带着夏日余温的空气,目光渐渐变得沉静而专注。
这第一课,他勉强及格。
但他知道,更多的课程,还在后面。
而他,必须尽快成为一名优秀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