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停下脚步，冰冷的雨水打在他非人的肌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的能量涟漪。
他怀中的邦布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哔噗声，独眼的红光在雨幕中如萤火虫般微弱地闪烁。
他“逃”出来了。
在那个疯狂、扭曲的空洞，顺着怀中这个破旧邦布指引的、时断时续的路线，一路跌跌撞撞，竟然真的找到了那片区域的一块出口。
他不知道己经行走了多久，躲过了多少监控和视线。
此刻，他站在一条狭窄、潮湿的后巷里，脚下是与空洞不同的平坦路面，两旁是高耸的、布满各种管道和线路的墙壁。
空气中不再有空洞里那种飘忽的尘埃和疯狂的能量流，取而代之的是雨水洗刷城市的气息、远处汽车驶过的嗡鸣，以及……某种淡淡的、混合着动物毛发和消毒水的气味。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信息”洪流冲击着他。
陌生，但……放松安逸。
他该去哪里？
他能去哪里？
能量水平的警报在他体内无声地尖鸣，那冰冷的空虚感再次笼罩了他。
怀里的邦布似乎也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哔噗声变得断断续续，投射出的地图早己消失，独眼的光芒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雨水顺着他异化的肢体流淌。
绝望再次慢慢爬上心头。
逃出了空洞，却也无处可去。
在连绵的雨声中，旁边一扇不起眼的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暖黄色的光线从门内倾泻而出，勾勒出一个娇小的、毛茸茸的身影。
那是一个年轻的犬希人女孩，手里吃力地拿着一包垃圾，似乎正准备丢到后院垃圾桶中。
她头顶的耳朵敏感地转动了一下，捕捉到了巷子里的细微动静。
西目相对。
女孩——墩儿——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她看到了缩在角落、被雨淋得湿透的“生物”。
那虽有类似人类的肢体，却没有五官、头部覆盖着奇异的材质，那周身散发出的、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冰冷气息。
她吓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拿起了靠在门边的扫帚。
他也瞬间紧绷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警告性的低吼，本能地想要蜷缩起来，或是逃跑。
但预期的尖叫没有到来。
墩儿举着扫帚，僵在原地，没有后退，也没有攻击。
她犬希人特有的敏锐感官在高速运转。
她闻到了冰冷的雨水味，锈蚀味，还感到一种……极度的疲惫和虚弱感。
她没有感受到那种来自以骸的、纯粹的疯狂与破坏欲。
而且，她注意到，店里最敏感的那只猫咪并没有发出惊恐的哈气声，只是好奇地从门缝里探头张望。
她的目光落在他怀里那个破损不堪、还在坚持发出微弱哔噗声的邦布上。
一个……抱着邦布的……以骸？
这组合太奇怪，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僵持了几秒。
雨越下越大。
墩儿犹豫着，慢慢放下了扫帚。
她看着那一人一机（？
）狼狈不堪的样子，看着雨水顺着那没有表情的脸庞（如果那能算脸庞）滑落，心里某种柔软的东西被触动了。
她照顾过太多被遗弃、受伤的小动物，此刻的感觉竟有那么点相似。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转身快步跑回店里。
他警惕地看着她消失，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里盘算着逃跑。
很快，她又回来了。
手里不再是武器，而是端了一个不小的瓷盘，盘中盛着些肉干和面包——这是她店里拿来的她将餐盘轻轻放在离他几步远，又不会被雨淋到的地方，然后迅速后退到一个她认为安全的距离，指了指餐盘，又指了指他。
“我想你是饿了吧？”
她小声说，声音被雨声掩盖了大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店里只有这些东西了，吃一些吧。”
说完，她不再停留，快步退回店里，轻轻关上了门，但没有落锁。
愣愣地看着那盘食物，又看看紧闭的门。
心中闪过一丝困惑，那个女孩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大声喊叫或慌乱逃跑，自己还要继续逃亡吗？
怀里的萝卜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哔噗，独眼的光芒几乎熄灭。
能量的空虚感最终战胜了疑虑。
他极其缓慢地、警惕地伸出手，抓起一块肉干，迟疑地塞进……他进食的部位。
食物进入体内，如燃料投入锅炉使那空虚感稍微缓解了一些。
做完这一切，他依旧缩回角落，抱着那个破损的邦布，沉默地待在雨里，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门内，墩儿背靠着门板，心跳如鼓。
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但让她把这么一个看起来虚弱又可怜的“生物”彻底关在外面淋雨，她做不到。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
墩儿一夜没睡好，天刚亮就忐忑地推开后门。
他还在那里。
靠墙坐着，姿势僵硬。
但那个旧食盆被端到了他身边，里面的水和食物少了一些。
那个破邦布待在他脚边，独眼完全黯淡了。
看到墩儿，他似乎紧张了一下，但没有攻击性的表示。
墩儿注意到，昨晚散落在后院的一些空纸箱和垃圾，被整齐地堆叠到了一边。
是他做的？
还是……一个念头在她心里萌芽。
她独自一人在店里总是忙不过来。
而他，似乎……可以沟通？
而且力气很大（那袋很重的狗粮被挪动了位置）。
她鼓起勇气，拿来那个旧平板和触控笔。
她蹲下来，画了一个简单的火柴人（代表他）站在房子（店铺）外面，打了个问号。
他看了很久，然后，用那笨拙的爪子，极其缓慢地、歪歪扭扭地在旁边画了一个空洞的漩涡，一个箭头指向火柴人，再画了一个邦布，最后箭头指向房子。
墩儿明白了。
她从空洞中来，和邦布一起，可他却没有崩解掉。
她擦掉画，重新画：火柴人在房子里面，旁边画了扫帚和饭碗，然后又画了一张床和屋顶。
意思是：你帮***活，我管吃管住。
她紧张地看着他。
他凝固了片刻，头部那些幽蓝的纹路缓缓亮起。
他缓慢，又略带郑重地向前倾了倾身体。
协议达成。
墩儿松了口气，思考了下在平板上写下两个字：阿默。
正如他总是沉默不语。
他看了看那两个字，用指尖轻轻碰了碰。
接下来的日子，“浮啦飞”多了一个沉默笨拙的新员工。
墩儿用旧的防咬项圈和废弃零件给他做了个粗糙的机械面具，对外说是新型宠物助手机器人。
日子开始以一种奇怪的节奏流淌。
她教他店里的工作：搬运重物、整理货架、喂食宠物。
他学习得很快，但他这具身体时常笨拙得令人发笑：会不小心捏扁铝盆，会被突然弹起的发条玩具吓到，还会对着叽喳说话的鹦鹉发呆夜晚，店铺打烊后，是他唯一能稍微“放松”的时刻。
墩儿会允许他使用店里的旧电脑。
冰凉的屏幕光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的脸，手指艰难地敲击键盘，搜索着一切可能相关的信息：以骸、空洞实验、邦布型号……信息庞杂而零碎，像散落在海滩上的贝壳碎片，无法拼凑出阿默完整的过去。
偶尔，墩儿会端来两份夜宵，坐在不远处，安静地陪着他。
她不怎么问问题，只是有时候会轻声说一句：“慢慢找，不急。”
这种沉默的陪伴，对他而言，比食物更能缓解着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他开始熟悉店里的每一只动物。
那只慵懒的波斯猫，安静不喜动的守宫，以及那些晚上才活跃的仓鼠。
它们似乎并不害怕他，甚至偶尔会好奇地靠近。
这种接纳，微小却真实。
一天晚上，墩儿没有首接离开。
她犹豫了一下，拿起平板。
你从哪里来？
她写下。
阿默看着那句话，沉默了。
他从哪里来？
他不知道。
他只有那段从空洞开始的、破碎而恐怖的记忆。
他拿起笔，开始书写。
其中夹杂着图画，那不是简单的示意图，而是更详细的、带着情感烙印的回忆：扭曲恐怖的洞窟，狰狞的以骸，无尽的逃亡，还有邦布那断断续续、却从未放弃的指引光路……他写得很慢，很用力，笨拙的线条里浸透着一种无声的绝望和挣扎。
画完最后一条指向“浮啦飞”的线，他停笔，感觉像耗尽了所有力气。
他将平板推回去。
这是他所能表达的极限。
墩儿久久地看着这些，没有说话。
暖黄的灯光下，阿默能看到她脸上憨厚的神情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是震惊，是同情，还有一丝了然。
她抬起头，看向他，眼神无比认真。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那覆盖着角质层的、冰冷的手臂。
只是一个非常轻、非常短暂的触碰。
然后她收起平板，像往常一样轻声说：“很晚了，早点休息吧，阿默。”
她转身离开，关上了后院的灯。
阿默独自坐在黑暗里，手臂上刚才被触碰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不足道的、却无比真实的暖意。
他依然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方。
但在这个充满动物气味的温暖房间，在这个被称作“浮啦飞”的避风港，一个名叫阿默的存在，第一次感觉到，或许“存在”本身，可以不必那么冰冷和绝望。
人类的思维，终于在一个非人的躯壳里，找到了一丝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