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识此界，道基残损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原身那温和却略带疏离的语气在脑中过了几遍，才用那副苍老沙哑的嗓子应道：“进来吧。”
吱呀一声，木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灰色杂役服饰、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黑漆木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深褐色汤药，气味浓郁，带着明显的苦涩。
那少年不敢抬头，走到床前，恭敬地将托盘放在床边的矮几上。
“夫子，这是药峰刚送来的安神汤，嘱咐您一定要趁热喝了。”
他的声音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清亮，却又被刻意压得很低，透着一股敬畏。
孙守静依据记忆，知道这少年名叫林小乙，是负责文启峰杂役的外门弟子之一，性子憨厚老实。
他“嗯”了一声，模仿着原身那种略带疲惫的淡然，缓缓道：“有劳了。
放这儿吧，我稍后便用。”
林小乙应了声“是”，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飞快地抬眼偷觑了一下孙守静的脸色，见他虽然面色苍白，但眼神似乎还算清明，不似前几日那般昏迷不醒，便大着胆子多问了一句：“夫子，您…您感觉可好些了？
峰里的师兄师姐们都很担心您。”
孙守静心中微动，这倒是获取信息的好机会。
他轻轻咳了一声，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额角（这个动作倒不全是假装），缓缓道：“无甚大碍了，只是头还有些昏沉，身子虚乏得很。
歇息几日便好。
你回去告诉众人，不必挂怀，各司其职便是。”
他刻意将“昏沉”和“虚乏”作为主要症状，为自己可能出现的任何“异常”提前铺垫。
林小乙闻言，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连忙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宗主前日还派人来问过呢，知道您醒了定然高兴。
那您好好休息，弟子就不打扰了。”
说完，他又行了一礼，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房门带上。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孙守静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下来。
第一次应对，似乎勉强过关了。
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面对更熟悉原身的人，比如那对“子女”，或者那位深不可测的宗主，破绽可能会多得多。
他靠在床头，静静等待了片刻，确认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来打扰后，目光落在了那碗汤药上。
根据记忆，这只是最普通的安神固本的药材，对凡人有效，对他这炼气三层的微末修为和灵魂层面的创伤，作用微乎其微。
但他还是端起来，慢慢喝了下去。
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提醒着他此刻并非梦境。
放下药碗，他决定开始真正地、仔细地探索自身的现状。
他重新闭上眼睛，摒弃杂念，尝试着按照原身记忆中最熟悉的方式——内视。
过程并不顺畅。
他的意识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地驱动着，费了好大的劲，才模糊地“看”到了自身内部的景象。
那是一片极其黯淡、近乎枯竭的“气海”，位于小腹处，只有一丝丝比发丝还要纤细的、近乎透明的能量在其中缓慢游弋，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这就是灵力？
炼气三层？
孙守静感到一阵无言。
这比他想象中还要…微不足道。
原身的记忆告诉他，这身修为完全是靠丹药堆砌上来，空有层次，却无根基，量少质劣。
别说斗法，恐怕施展个最基础的小法术都够呛。
他不死心，尝试着意念引导，按照原身修炼了无数遍的《一元诀》路径，试图运转周天。
艰难！
滞涩！
那丝微薄的灵力如同陷入泥沼的老牛，行动迟缓，每推动一丝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心神。
经脉通道似乎也因为年久失修（或者说从未被好好淬炼过）而显得狭窄淤塞。
运行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循环，他就感到精神疲惫，不得不停了下来。
“难怪原身毫无战力，这根基…简首残损到了极点。”
孙守静暗自苦笑。
这具身体就像一个西面漏风的破屋子，勉强立着，但一阵稍大点的风就能吹倒。
喘息片刻后，他开始系统地梳理脑海中那些属于原身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常识记忆碎片。
这是一个被称为“修真界”的广阔天地，宗门林立，万族共生，修行之风鼎盛。
他所处的潜龙宗，算是这个世界内一个一等一的正道宗门。
修行境界划分明确：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每个大境界又有细分。
原身终花了10年，也才堪堪摸到炼气中期的门槛，还是靠丹药推上去的，实则名不副实。
而决定修行速度与高度的核心，便是“灵根”。
灵根属性分为金、木、水、火、土五行，又以单一灵根（天灵根）为最佳，灵根越多，资质越差，吸纳灵气越驳杂，修炼速度越慢。
而像他这样的“中品五灵根”，几乎是公认的废物资质，能引气入体己是侥幸，炼气三层几乎就是极限，终生无望筑基。
原身能坐上文启峰夫子之位，全靠宗主姬无敌念在世俗时的交情和一份教书育人的世俗本事，与修行天赋毫无关系。
随着记忆的梳理，渐渐的一个让孙守静感到无比诧异和困惑的现象逐渐浮现。
这个修真文明，似乎……极度缺乏“为什么”。
关于修行，所有的典籍、传授，都集中在“如何做”：如何感应灵气？
—意守丹田，默念口诀。
如何运行周天？
—按特定路线引导。
如何突破瓶颈？
—积累灵力，冲击关隘。
功法为什么有强大的？
—开发的筋脉更多、更粗壮、更有韧性。
何种灵根适合修炼何种功法？
—有对应列表，照做便是。
仿佛有一套现成的、固定的程序，所有人只需要按部就班地执行。
但对于灵气为何物？
五行本质是什么？
它们之间为何会相生相克？
不同的运行路线为何会产生不同效果？
修行之路的本质又是什么？
…这些更深层次的、关乎“道理”和“原理”的探讨，在原身的记忆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主流观点极端强调“灵根决定论”和“资源积累论”。
资质不好？
那就用海量丹药、灵石去堆！
悟性不够？
那就一遍遍苦练，水磨工夫！
从未有人去思考，是否可以通过更高效的方法论、更深刻的对世界规则的理解，来弥补资质的不足，或者至少，让修行之路走得更稳、更安全。
整个修行体系，给孙守静的感觉就像一座建立在流沙上的摩天大楼，看似宏伟，却缺乏坚实、统一的地基和缜密的结构设计。
大家只知道往上砌砖，却从不关心地基是否牢固，结构是否合理。
“这简首不可思议，千万年的修真界，难道就没有一个人为”为什么”吗？
一个念头划过孙守静的脑海。
这个世界拥有如此强大的个体力量，却在最基础的理论哲学层面，显得如此原始和机械！
仿佛有人故意抽走了通往更高认知的阶梯，只留下了操作手册。
他挣扎着下床，脚步虚浮地走到那张宽大的书案前。
上面整齐地放着一叠厚厚的教案和几本线装书。
最上面一本，封面上用古朴的文字写着三个大字——《一元诀》。
这就是文启峰乃至整个修真界流传最广、最简单基础，用于给新弟子“引气入体”的基础法门，也是原身授课的核心教材。
他拿起书，缓缓坐下，带着一种混合了好奇和批判的心态，翻开了书页。
内容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开篇就是一段晦涩拗口、意义不明的口诀，要求弟子背诵。
接着便是那幅早己刻在他脑子里的、简陋的周天运行路线图，标注了几个关键穴位，没有任何解释为何是这些穴位，这条路线又有何特殊意义。
后面则是一些注意事项：需静心凝神，需感应气感，需持之以恒……全是空泛的要求。
这整本书，没有任何关于灵气属性的区分描述，没有提到任何五行生克的概念，没有阐述功法运行的底层逻辑，更没有一丁点关于心境、认知与修行关系的探讨！
它就像一份粗糙的说明书还是盗版的那种，只告诉你按下哪个按钮会得到什么结果，却绝不告诉你机器的工作原理。
孙守静放下书卷，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落差感和强烈的隐忧。
落差在于，他来自一个信息爆炸、极度推崇逻辑思辨和理论体系的现代世界，面对如此原始经验主义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知识体系，他感到一种本能的不适和…无知的荒谬。
隐忧在于，他隐约感觉到，这种缺乏理论指导、一味强调硬闯和资源堆砌的修行方式，隐患极大！
尤其是对于资质不佳者，就像原身，盲目修炼事倍功半还是小事，若是行差踏错，灵力冲突或是心魔滋生，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原身记忆里那些“走火入魔”、“突破失败”的案例，此刻想来，或许并非全是“心志不坚”或“悟性不够”那么简单。
“在这样的基础上修行…难怪邪修那么多，难怪突破失败是常态。”
他喃喃自语，额角被砚台砸中的地方又隐隐作痛起来。
现代哲学的逻辑思维与这个世界的原始修行观念在他脑中激烈碰撞。
他意识到，自己记忆中的《五行大义》以及其他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系统性的哲学思想，在这个世界可能拥有无法估量的价值。
但同时，他也更加深刻地明白——怀璧其罪。
在一个普遍缺乏深层思考的环境里，贸然抛出超越时代认知的理论，最大的可能不是被奉为圭臬，而是被当作异端，甚至引来杀身之祸，搜魂切片。
他看了一眼窗外，文启峰沐浴在淡淡的晨光中，宁静而平和。
但他知道，这片宁静之下，潜藏着未知的规则和危险。
“必须谨慎……”他对自己说，“绝对、绝对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至少在拥有一定的自保之力，或者彻底了解这个世界之前，必须隐藏起来。”
当前最重要的，就是完美地扮演好“文启峰孙夫子”这个角色，模仿原身的一切行为模式，教书、识字、传授那在他看来漏洞百出的《一元诀》，小心翼翼地观察和适应这个既危险又充满奇异诱惑的新世界。
他将那本《一元诀》放回原处，仿佛它依旧是不可置疑的经典。
然后缓缓走回床边，重新躺下，闭上眼睛。
外表平静，内心却己波涛汹涌。
这个世界向他敞开的第一扇窗，看到的景象远比想象中更加复杂，也更加…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