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母女夜话敞心扉,贤良底色露真章
陈阿娇却轻轻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叫我陈夫人便可。
公主怎跑到这冷清地方来了?
不怕沾了晦气?”
她的话语里没有刘葭预想中的怨毒和尖刻,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自嘲般的疏离。
“我……我迷路了。”
刘葭老实回答,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陈阿娇。
近距离看,她更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种被漫长孤寂侵蚀出的黯淡。
陈阿娇没再说话,只是又回过头,目光空茫地望着庭院一角枯荣交替的杂草,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秋千绳。
刘葭看着她,心里那点基于后世传闻的偏见,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这哪里是什么嚣张跋扈的毒后?
眼前分明只是一个被困在深宫、失去了丈夫、家族和所有希望,只能在回忆和孤寂中慢慢枯萎的可怜女子。
她的骄傲,或许早己被长门宫的岁月磨平了棱角,只剩下这副美丽的躯壳。
“夫人……一个人在这里,寂寞吗?”
刘葭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陈阿娇身形微微一僵,似乎没料到这孩子会问出这样的话。
她再次转头看向刘葭,目光复杂地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同样受尽宠爱的、曾经的自己。
曾经的她也是这般金尊玉贵,外祖是皇帝,舅舅是皇帝,夫君是皇帝,疼她入骨的外祖母是权倾汉宫的窦太后,母亲是权势遍及三朝的大长公主,父亲出自百年煊赫的堂邑侯府。
半晌,她才幽幽道:“寂寞?
呵……这未央宫,最不缺的就是寂寞。
你现在还不懂。”
她的目光又投向远处,像是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困住我的从来不是这长门冷宫。”
那一刻,刘葭清晰地看到了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水光,和迅速被压抑下去的痛楚。
刘葭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她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先前的好奇被一种沉甸甸的情绪取代。
宫斗倾轧,成王败寇,其中的血泪心酸,又岂是史书上几句“无子”、“善妒”能概括的?
“公主!
公主!”
远处传来小黄门焦急的呼唤,显然是不敢进来,又怕她出事。
刘葭回过神来,对着陈阿娇又行了一礼:“陈夫人,我该走了。”
陈阿娇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仿佛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刘葭转身,迈着小短腿快步向外走去。
走到宫门口,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春光依旧,那素衣女子依旧独自坐在秋千上,微微晃动着,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里的精美玉雕,周身笼罩着化不开的孤寂与哀伤。
回到熟悉的、热闹的宫道上,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刘葭却觉得心里有点发凉。
“公主,您可算出来了!
没冲撞到什么吧?”
几个小黄门围了上来,心有余悸。
刘葭摇了摇头,沉默地往前走。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座未央宫的华丽之下,藏着多少冰冷和残酷。
帝王的恩爱,如此虚无缥缈。
今日母亲盛宠,他日又会如何?
她抱紧父皇大腿的策略没错,但仅仅如此,或许还不够。
她要更努力,让母亲地位更稳固,让未来的弟弟能顺利成长。
她绝不要母亲,也不要自己和妹妹,将来变成第二个陈阿娇,在这深宫的某一角,寂寞地枯萎。
那个明艳逼人却眼底含泪的废后身影,深深地烙在了六岁的刘葭心里,成了一记无声的警钟。
夕阳的余晖为未央宫的重重殿宇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却难以驱散刘葭从长门宫带回来的那股子凉意。
她揣着几分心虚,悄悄溜回漪兰殿。
殿内,卫子夫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就着最后的天光查看一份用度清单,侧影娴静美好。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目光温和地落在女儿身上:“回来了?
跑去哪儿野了,这般时辰才归。”
刘葭蹭到母亲身边,挨着她坐下,小手不自觉地把玩着衣角,含糊道:“就在宫里随便走了走……”卫子夫放下手中的竹简,轻轻拉过女儿的手,指尖微凉。
她仔细端详着刘葭略显闪烁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了然:“葭儿,你可是……去了长门宫那边?”
刘葭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瞒不过心思细腻的母亲。
她低下头,小声道:“嗯……我就进去了一小会儿。”
“见到什么人了?”
卫子夫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平静地询问。
“见到了……陈皇后娘娘。”
刘葭知道这个事情瞒不住母妃,只好老实交代。
殿内有一瞬的寂静,只听得见窗外归巢鸟雀的啾鸣。
良久,卫子夫才微微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却仿佛承载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她将刘葭揽入怀中,抚摸着她的头发:“那里冷清,日后少去。
若是冲撞了,或是沾染了晦气,总是不好。”
感受着母亲怀抱的温暖,刘葭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仰起头问道:“母妃,您……讨厌陈皇后吗?”
卫子夫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女儿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美丽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恍惚,像是透过眼前的时光,看到了许多年前的旧影。
“讨厌么……”她轻声重复着,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弧度,“初入宫时,那时的陈皇后身份尊贵,性情……率真,我确实受了她不少刁难。”
那些被刻意刁难、罚跪、呵斥的日子,并非全然没有痕迹。
但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声音也更轻了:“可如今想来,比起讨厌,母妃对她,或许更多的是……羡慕,甚至……是嫉妒吧。”
“嫉妒?”
刘葭愕然,这个答案出乎她的意料。
在她看来,母亲如今圣宠在握,儿女绕膝,而陈阿娇却幽居长门,形单影只,该是陈阿娇嫉妒母亲才对。
“是啊,嫉妒。”
卫子夫的目光落在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上,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她是真正的天之骄女,出身尊贵,自幼便被捧在掌心,想要什么,似乎伸伸手就能够到。
她可以恣意地笑,纵情地哭,喜恶都摆在脸上,无需看人眼色,无需揣度人心……那样的活着,是母妃从未有过的。”
而她卫子夫呢?
不过是平阳侯府的一个歌女,在泥泞里挣扎求生,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即便如今身居夫人之位,掌管宫务,她依旧需要谨小慎微,需要温婉贤淑,需要时刻揣摩圣意,平衡各方。
她得到了很多,却也早己失去了那份恣意妄为的可能。
“至于现在……”卫子夫收回目光,看向女儿,眼神恢复了平时的温柔与清明,“她己是长门宫人,过往种种,如云烟散矣。
陛下念旧情,她便该安稳度日。
宫中用度,一应如旧,不过是本分罢了。”
刘葭听着母亲的话,心中触动。
她忽然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一些影视剧上对她“贤后”的评价从何而来。
这份“贤”,并非仅仅是温顺,更是一种历经磨难后的通透与豁达,是一种居于高位却不赶尽杀绝的持重与怜悯。
阿娇被废后,掌管宫务的卫子夫,还能让长门宫一切用度皆如从前,这本身就需要极大的气度和智慧。
母女俩依偎在一起,难得的敞开了心扉。
夕阳彻底隐没,殿内宫灯次第亮起,晕黄的光线将她们的身影柔和地笼罩在一起。
刘葭将小脑袋靠在母亲温暖的肩膀上,鼻尖萦绕着母亲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馨香。
那些从长门宫带回来的凉意,似乎渐渐被驱散了。
她发现,自己穿越而来时的那份孤独和惶然,正在一点一点地被这个温柔而坚韧的母亲抚平。
她越来越依赖这份温暖,也越来越想要守护这份温暖。
“母妃,”她小声说,“您是最好的母妃。”
卫子夫温柔地笑了,收紧了手臂,将女儿更紧地搂在怀里:“傻葭儿。”
窗外夜色渐浓,漪兰殿内却暖意融融。
这一刻,无关宫斗,无关权谋,只有母女之间悄然流淌的温情与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