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破屋与生机
那盏从行李底层翻找出来的、仅剩小半盏灯油的油灯,成了破败茅屋里唯一的光源和微弱的热源。
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扭曲、拉长,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如同她们渺茫的希望。
周婉蓉裹紧了身上那件唯一还算厚实的旧披风,依旧冷得牙齿打颤,单薄的身躯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高烧退去后,林薇的体力恢复了一些,但腹中那火烧火燎的饥饿感,比寒冷更加折磨人。
赵嬷嬷颤抖着双手,将王衙役丢下的那个瘪瘪的粗粮口袋打开,里面是些黢黑、混杂着大量麸皮甚至沙砾的黑面,分量少得可怜,最多能熬两顿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
“小姐,夫人,多少吃一点吧,暖暖身子。”
赵嬷嬷用屋里找到的一个缺了口的破瓦罐,好不容易在屋子中央用捡来的干树枝升起一小堆火。
火光跳跃,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和寒意。
瓦罐里,浑浊的面糊冒着微弱的热气。
看着那清汤寡水、几乎看不到几粒粮食的糊糊,周婉蓉悲从中来,无力地摇了摇头,眼泪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薇儿,你吃吧……娘,娘吃不下……”她知道,这点粮食,三个人分,谁都吃不饱,撑不了两天。
女儿刚刚病愈,更需要这点吃食续命。
林薇没有像寻常女儿家那样推辞哭泣。
她深知,在这种绝境里,虚伪的谦让毫无意义,保持体力才是活下去的基础。
她默默地接过瓦罐,感受到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她没有大口吞咽,而是小口却异常坚定地喝了几口。
温热、粗糙甚至拉喉咙的糊糊滑过食道,暂时压下了部分灼人的饥饿感。
然后,她将瓦罐递到母亲面前,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娘,你必须吃。
身体垮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活下去,才有希望。
爹的冤屈,我们未来的日子,都系在我们这口气上。”
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绝望,没有彷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和一种深埋于底的韧劲。
这种眼神,是周婉蓉从未在娇养深闺的女儿身上见到过的。
或许是这陌生的眼神里蕴含的力量感染了她,又或许是“希望”这两个久违的字眼触动了她心底最深处的不甘,周婉蓉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瓦罐,闭上眼,强迫自己喝下了几口寡淡的面糊。
赵嬷嬷也只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便坚持将剩下的留给了林薇。
“小姐,你病才好,多吃点。”
林薇没有再多说,她知道此刻的语言是苍白的。
她将剩下的糊糊喝完,感受着胃里那点可怜的暖意,然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西肢。
“娘,嬷嬷,你们先歇着。
我出去看看。”
林薇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小姐!
不可!”
赵嬷嬷吓得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脸上写满了惊恐,“这黑灯瞎火的,外面什么都看不见,万一有野兽,或者……或者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怎么是好!”
北地荒凉,流放之地更是龙蛇混杂,夜间外出,危险可想而知。
“嬷嬷,放心,我不走远。”
林薇拍了拍赵嬷嬷粗糙的手背,以示安慰,“就在屋子附近转转,看看有没有能挡风的东西,或者……能找到点能入口的。”
她指了指窗外那轮被薄云遮掩、透出惨淡清辉的月亮,“我们不能只靠那点粮食坐以待毙。
机会,得自己去找。”
她拿起白天找到的一根相对结实的木棍,既是拐杖,也是防身的武器。
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空气,林薇毅然推开了那扇歪斜作响的木门,瘦削的身影瞬间被门外的黑暗吞没了一半。
“薇儿……”周婉蓉担忧地唤了一声,却被风声掩盖。
门在林薇身后轻轻掩上,破败的茅屋里,只剩下油灯噼啪的轻响和窗外无止无息的风嚎。
周婉蓉和赵嬷嬷紧紧靠在一起,望着那扇门,心提到了嗓子眼。
门外的世界,比想象中更黑,更冷。
北地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
月光勉强照亮脚下坑洼不平的土地。
林薇紧握着木棍,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远处起伏的山峦在夜色中如同匍匐的巨兽,沉默而危险。
她首先绕着茅屋走了一圈。
屋后有一小片荒地,借着月光,能看到长满了枯黄的、及膝的杂草和低矮带刺的灌木丛。
她蹲下身,不顾泥土的脏污,伸手抓起一把土,在指尖捻开。
土壤入手冰凉,质地粗糙,沙砾感极重,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黏性,肥力显然极差,是典型的贫瘠沙化土。
但她的专业本能立刻开始高速运转:土壤改良是首要任务。
需要大量的有机质,堆肥是核心手段。
眼下最缺的就是有机质,人畜粪便、杂草、落叶都是资源。
排水看来不是问题,但保水性极差, 将来若想种植,灌溉系统的构建是关键,或许可以尝试寻找地下水源或者利用地形收集雨水……她拨开枯草丛,眼睛像最精密的探测器,不放过任何一点异常的形态或颜色。
作为农学博士,她对植物的形态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
突然,她的目光在一丛枯黄的、形态特殊的叶片上定格——虽然叶片因为干旱和寒冷而蔫黄卷曲,但那羽状复叶的形态,她绝不会认错!
是马铃薯(土豆)的叶子!
看来是野生的,或者是往年哪个流放者遗落的种薯在这片荒地上顽强地生长了出来。
林薇的心跳骤然加速,一阵难以言喻的激动涌上心头。
土豆!
这可是好东西!
高产、耐寒、耐贫瘠、适应性强,块茎富含淀粉,既能当菜又能当主食,而且耐储存!
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在这种苦寒之地,简首是天赐的救命粮!
她强压住兴奋,小心翼翼地用木棍和双手挖掘根部周围的泥土。
果然,在不算太深的地方,她摸到了几个鹌鹑蛋大小、疙疙瘩瘩的块茎。
挖出来一看,表皮有些发青,个头很小,但确确实实是土豆!
虽然因为缺乏管理而长得歪瓜裂枣,但这是实实在在的希望!
她如获至宝,将这几个小土豆仔细地揣进怀里。
她继续搜寻,凭借丰富的植物学知识,又辨认并采集了一些在北方野外常见的、可以食用的野菜,比如叶片肥厚的苦菜,还有虽然老了但依旧能吃的马齿苋。
数量不多,但聊胜于无。
更重要的是,她凭借前世参与野外考察的经验,在一处背风、发现有小型动物粪便痕迹的山坡下,利用随身携带的、从破屋里找到的几根韧性尚可的草绳,设置了几个极其简易的绊索绳套陷阱。
能不能抓到东西全凭运气,但无论如何,值得一试。
做完这一切,她的手脚己经冻得有些麻木。
怀揣着那几颗珍贵的野生土豆和一小把野菜,她沿着原路,警惕地返回茅屋。
轻轻推开木门,温暖的(相对室外而言)空气和跳跃的火光扑面而来。
周婉蓉和赵嬷嬷几乎同时扑了过来,脸上写满了后怕和担忧。
“薇儿!
你可算回来了!”
周婉蓉一把抓住女儿冰凉的手,上下打量着,生怕她少了根头发。
“小姐,吓死老奴了!”
赵嬷嬷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我没事。”
林薇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将怀里的东西拿出来,“看,我找到了这个。”
“这是……土蛋?”
赵嬷嬷借着火光辨认了一下,脸上露出迟疑和畏惧的神色,“老奴听说,这东西有毒,吃了会闹出人命的,没人敢碰啊!”
“嬷嬷放心,”林薇耐心解释,语气笃定,“这种土蛋叫土豆,是可以吃的,而且产量很高,好好种植的话,一株能结好多,能当主食顶饱。
只有发芽特别厉害或者表皮变绿严重的才有毒,这些只是稍微有点青,没关系的,煮熟了就能吃。”
听到“主食”、“顶饱”这些字眼,周婉蓉和赵嬷嬷黯淡的眼中,终于燃起了一丝实质性的微光。
尽管将信将疑,但女儿(小姐)此刻表现出的那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笃定,以及她带回来的实实在在的东西,让她们在无尽的绝望中,仿佛抓住了一根细细的稻草。
夜色更深,寒风依旧在茅屋外咆哮。
三人重新挤在角落的干草堆上,靠着彼此的单薄身体汲取微弱的温暖。
林薇却睡得并不沉,她的大脑在黑暗中依旧飞速运转,规划着明天的行动:首先要尽可能修补屋顶和墙壁,解决最基本的遮风问题;然后要寻找稳定的水源;接着要开始着手收集堆肥材料,改良屋后那片荒地;陷阱也要记得去查看……就在她们这间破败茅屋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处相对完整、甚至带着一小圈矮土墙的院落。
此刻,院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
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后的阴影里,目光如同夜色中最沉静的山鹰,锐利而冰冷,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村东头那间今夜格外“忙碌”的破败茅屋。
月光偶尔掠过,勾勒出他硬朗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
正是顾晏之。
他看到了那间破屋深夜亮起的微弱火光,也隐约听到了那一家人的动静,甚至察觉到了不久前有人外出的细微声响。
“新来的……”他低声自语,声音低沉得几乎融在风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看起来,倒不像是只会哭哭啼啼等死的。”
他注意到,那个年轻的女孩,竟然敢在这样寒冷危险的夜晚独自外出活动,并且似乎带回了什么东西。
这份在绝境中依然试图挣扎求生的胆识和行动力,在这片被绝望和麻木笼罩的流放之地,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点意思。
但他眼中没有任何暖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观察,仅仅是因为任何闯入这片区域的“变量”,都可能带来麻烦或……机会。
片刻后,他无声地后退,木门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响,重新合拢,彻底隔绝了院内的世界与外面的寒冷、贫穷以及那一点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生机。
对于这些新来的、看似有些不同的邻居,他暂时持彻底的观望态度。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石头坡,活下去本身就己是一场残酷的搏杀。
多余的善心,往往是通往地狱最快的那张票。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