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高德全第三次轻声提醒,“雪大了……”擎渊抬手制止了老太监的话,一声尖叫刺破风雪,擎渊的心突然剧烈震动。
殿门就在这时被打开。
接生嬷嬷踉跄着抱着婴儿出来,怀中襁褓里透出诡异的红光。
“给朕。”
当襁褓入怀的瞬间,露出里面通体雪白的婴儿——那孩子心口处,龙鳞状的金纹正如呼吸般明灭。
孩子的眼睛里擎渊看到了最深的噩梦:他看见无数根青铜巨柱矗立在黑暗里,柱身上刻满早己模糊的古老符文。
从西面八方延伸而来,缠绕在中央那团不可名状的阴影上。
他知道那里面锁着什么。
不是人,不是妖,甚至不是神明……而是某种更古老、更混沌的存在。
“陛下!”
高德全的惊呼将他拉回现实。
怀中的婴儿正用小手抓着他的衣襟。
那些金纹顺着龙袍蔓延,所过之处,冰雪消融。
擎渊的拇指轻轻抚过婴儿滚烫的脸颊,这个本能的父爱动作让他自己都怔住了,更荒谬的是,孩子竟然安静下来,眼眸微微收缩,露出个近似微笑的表情。
高德全倒吸一口冷气:“陛下!
这……闭嘴!”
擎渊轻喝,却发现怀中的孩子被吓得一抖。
他下意识地轻拍襁褓,动作温柔得连自己都吃惊。
雪越下越大。
擎渊站在融化的雪水中,看着怀中渐渐睡去的婴儿。
那些可怖的金纹正在消退,多像当年太庙地宫里,那盏长明灯的火光啊。
“回宫。”
他突然转身,龙袍下摆扫过满地雪水,“从今日起,凤栖宫增派三位侍卫。
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接近皇子。”
高德全欲言又止地看着帝王怀中的婴儿。
在那孩子偶尔颤动的眼皮下,隐约还能看到一抹赤金流转。
紫宸殿的鎏金熏笼里,沉水香烧得极旺。
徐贵妃斜倚在缠枝牡丹榻上,指尖轻轻拨弄着腕间的翡翠镯子。
这镯子是去年万寿节时陛下赏的,说是南诏进贡的珍品,可她心里清楚——不过是因着玉宁在宴席上背出了《女则》全篇,陛下做给那些言官看的体面。
“母妃!”
珠帘被轻轻掀起,十二岁的玉宁公主探头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您猜儿臣在御花园捡到什么?”
徐贵妃放下手中的绣绷,招手示意女儿近前:“又是什么稀奇玩意儿?
上次你拾的那只受伤的雀儿,可把翡翠她们折腾坏了。”
玉宁笑嘻嘻地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块黑得发亮的石头:“就在凤栖宫外的雪地里,别的石头都盖着雪,偏它周围干干净净的。”
徐贵妃眼神一凝,随即若无其事地合上盒盖:“不过是块煤精石罢了。
倒是你,怎么又往凤栖宫跑?”
“儿臣想看看小皇弟嘛。”
玉宁挨着母亲坐下,“听说他生下来时浑身发烫,连襁褓都烧着了?”
“胡说什么。”
徐贵妃捏了捏女儿的脸颊,“那是陛下命人点的暖炉太旺。”
她将锦盒放到一旁的小几上,“玉宁,母妃问你,若有人送你这块石头,说是能治百病的仙丹,你要如何?”
玉宁歪着头想了想:“先让太医验过?”
“错!
深宫里的东西,越是好看,越碰不得。”
玉宁瞪大眼睛:“有毒?”
“比毒更可怕。”
徐贵妃将石头重新包好,“翡翠,把这个交给太医院李院判,就说本宫捡到的。”
待宫女退下,她拉过女儿的手,“你可知为何母妃不让你接近凤栖宫?”
“因为皇后娘娘……”玉宁声音渐低。
“因为那孩子。”
徐贵妃指尖轻叩案几,“当年你出生时,陛下正在南方平叛,三个月后才见到你第一面。”
她望向窗外纷飞的雪片,“可这位小皇子,出生当夜陛下就守在凤栖宫外。”
玉宁突然压低声音:“儿臣听宫女们说,小皇弟的眼睛……像猫儿似的,会变竖瞳……玉宁!”
徐贵妃厉声喝止,随即又放柔语气,“记住,在这深宫里,有些事看见了要当没看见,听见了要当没听见。”
她替女儿整了整衣领,“明日随母妃去大慈恩寺上香,给你求个平安符。”
待玉宁告退后,徐贵妃独自站在窗前。
暮色透过霞影纱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铜镜里映出的分明还是当年那个惊艳选秀的江南闺秀,可眼角眉梢的倦意,连脂粉都掩不住了。
“娘娘。”
翡翠悄声进来,手里捧着一卷账册,“北魏的商队到了沧州。”
徐贵妃眼神微动:“说仔细些。”
“按您吩咐,用茶引作幌子,三艘商船都挂着江南茶行的旗号。”
翡翠压低声音,“为首的姓拓跋,说是北魏皇商,实则腰间佩着北魏丞相府的令牌。”
徐贵妃指尖轻轻敲击着窗棂:“货物呢?”
“表面是三十箱碧螺春,实则……”翡翠凑近耳语,“下层全是精铁锭,用油布裹着。
沿途的水师是咱们徐家旧部,睁只眼闭只眼就放行了。”
“兄长那边怎么说?”
“国舅爷传话,说北魏愿意以三匹战马换一担矿盐。”
翡翠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还提到……愿意帮咱们训练一支私兵,就藏在北疆马场。”
徐贵妃接过信笺,就着烛火细细看过,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好个拓跋氏,这是要本宫做他们在胤天的内应。”
她将信笺凑近烛火,看着火舌吞噬纸页,“告诉兄长,战马可以要,但私兵一事暂缓。”
“娘娘的意思是。”
“先看看。”
徐贵妃望向凤栖宫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若真如钦天监所言是什么龙转世...”她突然话锋一转,“对了,那块石头交给李院判了?”
翡翠点头:“李大人说会仔细查验。”
“让他查完立刻来回话。”
徐贵妃理了理衣袖,“明日去大慈恩寺,你多带几个得力的人手。”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那块被带走的黑石,此刻正在太医院的铜盆里,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色。
而码头,三艘商船的船舱底部,精铁锭上的北魏徽记在黑暗中泛着冷光。
胤天皇朝曾是席卷六合的大一统王朝,铁甲踏遍万里河山,玉玺镇住八方风云。
可盛极必衰,皇室内部为争权柄纷争不休,终酿内乱 —— 金銮殿上刀光起,龙椅之下血水流,昔日一统的江山自此崩裂,各路氏族趁势而起。
其中最雄劲的当数曹氏。
曹刑凭铁腕扫平北方乱局,定国号为魏,史称北魏,定都承乾府,一时威震朔漠。
而胤天皇朝并未就此覆灭,皇族擎氏收拾残部南渡,在江南重建皇朝,仍称胤天。
南北双方几番大战,胤天凭江河天险数次击退北魏南侵的铁蹄,由此形成绵延百年的南北对峙之局。
百年未过,北魏皇室又起内乱。
最大的氏族袁氏不愿束手,举族出逃,占据青州、幽州,如今己是北方势力最盛的一支。
北魏旧部见皇室衰微,也各自割据:西北部的刘捷、刘谆父子占了凉州,东北部的左丘家夺了坎州,昔日统一的北魏版图,就此碎如瓦砾。
再看如今的天下:南方的胤天皇朝仍占着灵州、兖州、宁州、散州、梁州、润州六州之地,论疆域仍是最大的势力,可朝堂之上氏族盘根错节,官员耽于奢靡,禁军疏于操练,早己没了当年的战力;北方的北魏更显荒唐 —— 皇帝曹隆成了空壳子,实权尽落丞相拓跋韬之手,偌大的北魏皇室,如今能掌控的不过并州一地。
万里江山,就这样在分裂与对峙中,酝酿着新的风雨。
而胤天皇朝的朝堂势力也是盘根错节:徐国公徐世谦兼户部尚书,徐贵妃胞兄,掌控漕运、盐铁,暗中培植私兵,主张与北方通商,反对劳师远征。
太师楚明远,皇后之父,把持吏部,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工部尚书郭资、吏部尚书王佐都是其门生,表面忠君,实则暗中布局,欲扶植楚家势力。
兵部尚书李崇义,清流首脑,与徐、楚党势同水火,力主出兵收复北方失地。
寅时太和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大太监高德全尖细的嗓音在殿内回荡。
寅时三刻,太和殿内灯火通明。
擎渊端坐龙椅,群臣立在殿中。
兵部尚书李崇义出列道:“陛下!
臣有本启奏,边关传来八百里加急!
袁氏驱使蛊雕妖兽连破坎州三镇!
袁崇岳故技重施,先用朱厌毒暗伤左丘明德,后其麾下将领鬼影无双率军大败左丘世家,现朱厌毒入木三分,左丘明德至今昏迷不醒!
但袁氏亦损失惨重,臣认为可以借机出兵,收复北方失地,请陛下恩准!”
户部尚书徐世谦微微眯眼道:“李尚书怕是思虑欠妥了。
如今局势,若再兴兵戈,实非明智之举。
且看那《荒古异兽录》有载,蛊雕闻雷音则溃,些许异动便可能引发变数。
当下之急,乃是保我邦安宁,与民休养生息。
袁氏虽有野心,但若能以和为贵,继续通商往来,互通有无,既能避免生灵涂炭,又能使双方皆有益处,何乐而不为呢?
不如设阵暂作防御姿态,再派使节安抚袁氏,晓以利害,促其共谋通商之利,让北方诸侯自相残杀,我朝坐收渔翁之利。”
李崇义怒目圆睁:“国公爷莫要大意!
袁氏狼子野心,早己暗中勾结北魏拓跋氏,如今更是得蛊雕、朱厌助阵,势如破竹。
若再如此放任,一旦坎州落入袁氏掌控,袁氏日后一统北方,届时,其势力将如日中天,对我朝极为不利!
待其根基稳固、势力壮大,再想反扑,怕是覆水难收,为时晚矣!”
徐世谦微微摇头,他向前一步,拱手行礼后,缓缓说道:“李尚书所言虽不无道理,然依吾之见,当下局面,尚不至于如此。
袁氏虽与北魏勾结,且有蛊雕、朱厌相助,看似势大,但北方之地,地域广袤,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袁氏想要一统北方,绝非易事。
且北方若陷入长久战乱,于我朝而言,虽有威胁,但亦不乏机遇。
坎州固然重要,但距离我朝甚远,且我朝与北方诸势力,素来互通有无,商贸往来频繁。
这商贸之中,隐藏着无数生机与利益。
若此时贸然与袁氏交恶,全力备战,恐会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商贸格局。
袁氏虽野心勃勃,但其内部亦非铁板一块,各势力之间亦有矛盾与纷争。
再者,北方厮杀,固然会削弱袁氏力量,可同时也会让我朝边境安宁。
若我们能继续维持与北方诸势力的通商往来,在商贸上占据主动,抑商制衡,或可在不动刀兵的情况下,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待得北方局势出现新的变数,再相机而动,方为上策。”
现下时局北方战局混乱不堪,各方势力激战正酣,胤天朝中对此分为两派:主战派以李崇义为首,主张趁袁氏立足未稳,速派精锐镇压。
主和派以徐世谦为首,认为北方诸侯内斗,胤天可坐收渔利,不必劳师远征。
太师楚明远突然用紫檀杖轻叩地面出列道:“国公爷倒是悠闲,不知南方灵州水患,那些等着赈灾粮的灾民,可还能听您讲这些通商趣闻?”
楚明远门生吏部侍郎王谦之出列道:“启奏陛下,灵州如今正深陷水患之灾,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
当地许多灾民正翘首以盼朝廷的赈灾粮,以解燃眉之急。
然而,至今赈灾粮仍未全部发放到位,请陛下下旨拨粮赈灾。”
楚明远看似中立,实则暗中挑拨——他既不愿徐家借北方战事扩权,也不愿李崇义独揽兵权,故而借南方灾情转移话题。
擎渊皱眉,南方水患要钱,北方战事要钱,可国库……他瞥了一眼徐世谦徐家掌控漕运三年,河道年年溃堤……楚家把持吏部,任命的郡守连赈灾账目都算不清!
擎渊看着争执不休的群臣,心中涌起一阵无力感。
又是这样!
每次边疆告急,他们就忙着互相攀咬!
他看向楚云澜,这个废物至少不会像他父亲般,敢对皇室血脉下手。
楚云澜,楚明远幼子,纨绔无能,却因皇后之弟的身份任御林军统领,实为楚家安插在宫中的耳目。
皇后楚氏虽出身楚家,却心向擎渊,暗中多次劝阻父亲莫要过界。
可惜,楚明远的野心,早己不是她能左右。
最终,擎渊缓缓起身,声音嘶哑:“北方增兵两万,由楚云澜统领,伺机而动”他顿了顿,看向徐世谦:“边市许购铁千斤,以稳商路。”
这是妥协,也是权谋——让楚家出兵,既防徐家借机扩权,又让楚家无法置身事外。
允许徐家购铁,则是以利换粮,暂稳南方灾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