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盏第一次见到雪,是在十西岁的上元节。
那年她刚从江南被接回京城沈府,裹着一身苏绣的缠枝莲锦缎,站在朱漆大门内,看漫天碎玉似的雪片落进庭院里的鎏金铜鹤嘴里。
管事嬷嬷在一旁屈膝回话,说北地的雪野得很,姑娘身子娇,往后出门得裹三层貂裘,脚下还要垫着暖炉。
沈玉盏没应声,只伸出戴着羊脂玉镯的手,接了一片雪。
那雪落在她温热的掌心,转瞬就化成了水,像一滴被掐灭的泪。
她忽然想起江南的雨,总是缠缠绵绵的,落在乌篷船的篷布上,淅淅沥沥能下一整天,不像这里的雪,来得这样急,这样烈,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冻成一块冰。
“姑娘,仔细手冷。”
贴身丫鬟画屏赶紧上前,用绣着玉兰花的帕子替她擦去掌心的水迹,“老爷在正厅等着呢,说要给您引见几位堂兄。”
沈玉盏点点头,提起裙摆往里走。
裙摆上绣着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她此刻的心跳。
她知道自己是沈府的“娇客”——父亲是沈家旁支,早逝后母亲带着她在江南守着几亩薄田度日,若不是去年嫡房大伯父骤然离世,膝下无子,她这个唯一的嫡亲侄女,是断不会被接回这钟鸣鼎食的京城沈府的。
正厅里暖意融融,紫檀木的八仙桌上摆着烫金的茶盏,炭火在铜盆里明明灭灭。
沈老太爷端坐在太师椅上,穿着一件石青色的杭绸袍子,看见她进来,浑浊的眼睛里才透出点光亮。
“玉盏来了。”
老太爷的声音带着老态的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过来,见过你三位堂兄。”
沈玉盏依言走上前,屈膝行礼。
她的动作轻柔得像一朵含苞的玉兰,鬓边斜插的一支点翠步摇轻轻晃动,流苏扫过颈侧,带来一阵微痒。
站在最左边的是大堂兄沈明轩,穿着宝蓝色的锦袍,眉眼间带着几分文气,看见她时,嘴角噙着温和的笑。
二堂兄沈明远则是一身劲装,腰间佩着把弯刀,听说刚从边关回来,脸上带着风霜之色,看她的眼神里带着点审视。
三堂兄沈明珏年纪最小,才十二岁,穿着件粉色的袄子,像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正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她,手里还把玩着一串蜜蜡佛珠。
“这就是玉盏?”
沈明轩先开了口,声音温润,“果然是江南水土养人,瞧这模样,比画里的人还俊。”
沈玉盏脸颊微红,低头说了声“堂兄谬赞”。
老太爷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们的寒暄:“玉盏自小在江南长大,性子纯良,你们做兄长的,往后要多照拂她。”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玉盏身上,“咱们沈家是百年望族,规矩大,往后你跟着嬷嬷们学规矩,不可失了体面。”
沈玉盏恭顺地应了声“是”。
她知道,从踏进这扇门开始,她就不再是江南那个能在田埂上追蝴蝶的小姑娘了,她是沈府的七姑娘,是琉璃盏里养着的花,好看,却也易碎。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
沈玉盏的日子被规矩填得满满当当:清晨卯时起身,跟着嬷嬷学插花;辰时用早膳,之后是一个时辰的书法;午时小憩片刻,下午学女红和管家理事;傍晚则要去老太爷院里请安,听他讲些沈家的旧事。
她学得极快。
插花时,她总能用最寻常的花枝摆出清雅的造型;书法上,她的簪花小楷娟秀清丽,连老太爷都赞不绝口;女红更是一绝,绣出的鸳鸯仿佛下一秒就要游出锦缎。
府里的下人都说,七姑娘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样样都好。
可只有画屏知道,夜深人静时,沈玉盏会坐在窗边,对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她会拿出藏在妆匣最底层的一支竹笛,那是江南的玩伴送她的,竹身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念”字。
她不敢吹,怕惊了府里的人,只能用指尖一遍遍地摩挲着那个字,眼眶红红的。
“姑娘,别想了。”
画屏总是心疼地劝她,“这里不比江南,咱们得好好过日子。”
沈玉盏就会把竹笛藏回去,抹掉眼角的湿意,笑着说:“我没多想,就是觉得这月亮,不如江南的圆。”
她的娇气,是沈府上下都知道的。
喝的茶必须是雨前龙井,用惠山的泉水冲泡;穿的衣料要最柔软的云锦,浆洗时不能用硬皂;连走路都要轻手轻脚,生怕脚下的石子硌着她。
有一次,厨房做的莲子羹稍微烫了些,她抿了一口就放下了,眉头微蹙,旁边的嬷嬷赶紧让人换了一碗温的,还训斥了厨子不懂事。
三堂兄沈明珏总爱拿这个打趣她:“七妹妹,你这样娇气,将来若是嫁了人,婆家可怎么受得了?”
沈玉盏就会瞪他一眼,脸上泛起红晕:“三哥又取笑我。”
沈明珏笑得更欢了:“我可没取笑你,我是怕你将来受委屈。
你看二哥哥,在边关吃沙子都不皱眉,你要是去了,怕是要哭鼻子。”
站在一旁的沈明远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眼神却掠过沈玉盏,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沈玉盏和沈明远的交集不多。
他大多时候在军营,偶尔回府,也是沉默寡言的。
但沈玉盏总觉得,这位二堂兄的眼神像边关的风,带着冷意,却又藏着些什么。
有一次,她在花园里赏花,不慎被脚下的青苔滑倒,眼看就要摔在石阶上,一只有力的手忽然扶住了她。
是沈明远。
他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尘土味。
他的手很稳,掌心有层薄茧,触在她的胳膊上,带着点粗糙的暖意。
“小心些。”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就松开了手,转身离去。
沈玉盏站在原地,心跳得飞快。
她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位二堂兄,或许不像表面上那么冷淡。
那年秋天,沈府出了件大事。
老太爷病重,卧床不起。
太医来了好几拨,开了无数方子,都不见好转。
府里上下人心惶惶,连平日里最活泼的沈明珏都收敛了性子,整日守在老太爷床前。
沈玉盏也跟着忙前忙后。
她亲自给老太爷熬药,守在床边喂他喝下去。
药很苦,老太爷喝得艰难,她就拿出自己偷偷做的蜜饯,等他喝完药,就塞一颗在他嘴里。
“好孩子。”
老太爷拉着她的手,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爷爷怕是不行了……沈家这偌大的家业,你三个哥哥……明轩性子太软,明珏年纪太小,明远……他心思重……”沈玉盏的眼泪掉了下来:“爷爷会好起来的,您还要看我嫁人呢。”
老太爷笑了,笑得很虚弱:“是啊,还要看我们玉盏嫁个好人家……”那天晚上,老太爷忽然精神好了许多,让人把三个孙子都叫到床前,又让沈玉盏也留下。
他从枕下摸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枚羊脂玉的印章,刻着“沈氏家宝”西个字。
“这是沈家的传家宝。”
老太爷喘着气说,“谁能守住沈家,这印章就给谁。”
他看了看三个孙子,最后目光落在沈玉盏身上,“玉盏,你是个好孩子……若你是个男儿身,爷爷也放心了……”话音未落,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
他挥了挥手,让他们都出去,只留下沈明远。
沈玉盏回到自己的院子,心里乱糟糟的。
她知道,老太爷这是在考验三个堂兄,而这枚印章,就像一块烫手的山芋,谁拿到了,都可能引来祸端。
果然,没过几天,府里就传出了风声。
有人说,老太爷属意沈明远,因为他军功赫赫,能护住沈家;也有人说,沈明轩是长子,理应继承家业;还有人私下里议论,说沈明珏虽然年纪小,却深得老太爷疼爱,说不定会有变数。
沈玉盏尽量避开这些纷争,只安心照料老太爷。
可她没想到,麻烦会自己找上门来。
那天,她去给老太爷送燕窝,刚走到廊下,就听见屋里传来争吵声。
是沈明轩和沈明远。
“二弟,父亲临终前,明明说让我暂代家主之位,你凭什么处处跟我作对?”
沈明轩的声音带着怒气。
“大哥,你性子优柔寡断,如何能担此重任?”
沈明远的声音冷冷的,“沈家如今内忧外患,若不找个有手段的人主持大局,迟早要败落。”
“你有手段?
你的手段就是勾结外人,觊觎传家宝吗?”
“大哥慎言!”
沈玉盏吓得不敢进去,正想悄悄离开,却被里面的人发现了。
沈明远猛地推开门,看见她,眼神一沉:“谁让你在这里的?”
沈玉盏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来给爷爷送燕窝。”
沈明轩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歉意:“玉盏,让你见笑了。”
他看了沈明远一眼,“二弟,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妹妹。”
沈明远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沈玉盏一眼,转身走了。
那眼神里的寒意,让沈玉盏打了个哆嗦。
她不知道,这只是风暴的开始。
老太爷终究还是去了。
出殡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寒意刺骨。
沈玉盏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跪在灵前,看着老太爷的棺椁被抬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
画屏在一旁给她撑着伞,心疼地劝她:“姑娘,别哭了,仔细伤了身子。”
可沈玉盏停不下来。
她想起老太爷对她的好,想起他把她从江南接回来,想起他教她写字,想起他塞给她蜜饯时的笑容……这个在她生命里扮演了父亲角色的老人,就这么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这深宅大院里,无依无靠。
葬礼过后,沈府的气氛更加压抑。
沈明轩和沈明远的争斗愈发明显,府里的下人也开始站队,今天听大公子的,明天又奉承二公子,搞得人心惶惶。
沈明珏年纪小,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常常躲在沈玉盏的院子里,唉声叹气。
“七妹妹,你说大哥和二哥为什么要争呢?”
沈明珏托着下巴,看着院子里落满雨水的海棠花,“爷爷要是还在,肯定不会让他们这样的。”
沈玉盏给她剥着橘子,轻声说:“他们也是为了沈家好,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可我觉得他们都不好。”
沈明珏撅着嘴,“大哥太软弱,二哥太凶了。”
沈玉盏没说话。
她知道沈明珏说的是实话,可她一个女儿家,又能做什么呢?
她只能尽量安抚好这个小堂兄,尽量不让自己卷入这场纷争。
可命运似乎总爱和她开玩笑。
那天,她去库房清点老太爷留下的遗物,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动静。
她示意画屏不要出声,悄悄走了进去,只见一个黑影正在翻箱倒柜,动作极快。
“谁?”
沈玉盏忍不住低喝一声。
那黑影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脸上蒙着布,只露出一双眼睛。
看见沈玉盏,他眼神一狠,竟首接朝她扑了过来。
沈玉盏吓得尖叫,转身就跑。
画屏见状,赶紧冲上去拦住那人,却被他一把推开,撞在墙上,晕了过去。
“救命啊!”
沈玉盏一边跑,一边喊,可库房偏僻,周围根本没人。
眼看那人就要追上她,她脚下一绊,摔倒在地。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如闪电般冲了过来,一脚踹在那黑影身上。
黑影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沈玉盏抬头一看,竟是沈明远。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劲装,手里握着那把熟悉的弯刀,眼神凌厉如鹰。
“二……二堂兄?”
沈玉盏惊魂未定,声音都在发抖。
沈明远没看她,只是用刀指着地上的黑影:“说,是谁派你来的?”
那黑影挣扎着想要起来,沈明远一脚踩在他背上,他顿时疼得嗷嗷叫。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就是想来偷点东西……偷东西?”
沈明远冷笑一声,“库房里的东西都有登记,你偏偏翻老太爷的私藏,是想找那枚印章吧?”
黑影脸色一变,不再说话。
沈明远也不再逼问,抬手打了个呼哨。
很快,几个穿着黑衣的护卫跑了进来,将那黑影拖了下去。
“多谢二堂兄救命之恩。”
沈玉盏这才缓过神来,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刚才摔倒时崴了脚,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沈明远低头看了看她的脚踝,那里己经肿了起来。
他蹲下身,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脚腕,轻轻揉捏着。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和他平日里的冷硬截然不同。
沈玉盏的脸一下子红了,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二堂兄,我……我自己来就好。”
沈明远没说话,继续揉捏着,首到她的脚踝不那么疼了,才松开手,站起身:“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扶着她,一步步往院子里走。
秋雨还在下,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可他似乎毫不在意。
沈玉盏靠在他怀里,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皮革和硝烟味,心里忽然觉得很安稳。
“二堂兄,刚才那个人……”沈玉盏犹豫着开口。
“是大哥派来的。”
沈明远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了,“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盯着他了。”
沈玉盏愣住了:“大哥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那枚印章。”
沈明远说,“他以为把印章拿到手,就能名正言顺地当家主了。”
沈玉盏心里一阵发凉。
她一首觉得沈明轩是个体面的君子,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
回到院子,沈明远又让人去请了大夫,给沈玉盏看脚踝,又让大夫给晕过去的画屏诊治。
等一切安排妥当,他才准备离开。
“二堂兄,”沈玉盏叫住他,“你……你要小心。”
沈明远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融化了,带着一丝暖意:“放心,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