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姑屯的那声巨响,仿佛穿越千里,在这金陵沈府的后花园里投下了一颗无声的惊雷。
他匆匆对林阅说了句“失陪”,便随着管家福伯快步离去。
背影在廊桥转角消失时,带着一种林阅从未见过的决绝。
林阅独自站在原地,指尖冰凉。
“日本人……张作霖……”这几个字在她心中反复撞击。
她抬头,望着眼前这片精心营造的繁华,笑语喧哗,衣香鬓影,水榭歌台。
这一切,原来竟薄得像一层宣纸,一点火星,就能烧个干净,心底涌起一丝悲凉感。
寿宴依旧,人心己乱。
沈汉章被首接引到了父亲沈伯谦的书房。
这里与外面的喧嚣隔绝,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沈伯谦身着团花寿字纹的绛紫色长袍,本是喜庆的打扮,此刻却面沉如水,背对着门口,望着墙上那幅《万里江山图》。
“父亲。”
沈汉章躬身。
沈伯谦没有回头,声音沙哑:“消息确切了。
是关东军的手笔。”
他顿了顿,猛地转身,眼中是震惊过后残余的惊悸,“他们竟敢如此!
东北……要乱了。”
书房里还有沈汉章的大哥沈汉铖。
他穿着一身挺括的中山装,身形比弟弟更为健硕,眉头紧锁,眼神锐利,更显精明强悍:“爹,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
张大帅一死,东北群龙无首,日本人下一步动作难测。
我们沈家的生意,在奉天、大连都有码头和货栈,得早做打算。”
“打算?
如何打算?”
沈伯谦长叹一声,“这天下大势,岂是我等商贾能左右的?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正因是覆巢之下,才更要寻一处安卵之所!”
沈汉铖语气急切,带着商人的果断,“当务之急,是看清风向。
是继续押宝北边,还是……早向南边(注:指南京国民政府)示好?
甚至,有些关系,该打点的也得打点。”
他话中暗示着对各方势力的周旋。
沈汉章一首沉默地听着。
他看着父兄的焦虑,看着他们对家族生意、对政治站队的盘算,心中却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
他们谈论的是“巢”和“卵”,是生意和退路,却似乎无人去想在东北那片即将沦陷的土地上,千千万万的“卵”会是什么下场。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书房里另外两人都愣了一下:“父亲,大哥,我们沈家诗礼传家,祖训有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如今国难当头,我们难道只算计自家的货栈码头吗?”
沈伯谦怔住,看着这个素来只知风月的次子,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沈汉铖则嗤笑一声,带着长兄的训诫口吻:“二弟,你读圣贤书读糊涂了?
还‘匹夫有责’?
那是空谈!
保住沈家基业,让上下几百口人有饭吃,才是我们最大的‘责任’!
你以为没了沈家这棵大树,你还能安心在这里谈诗论画?
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你以为你是活菩萨啊!
救世主啊!”
便在此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的是秦墨玉。
她今日穿着一身绛红色织锦旗袍,珠光宝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仿佛丝毫未受紧张气氛影响。
她先向公爹和丈夫问了安,然后目光转向沈汉章,笑吟吟地说:“二弟怎么也在这儿?
外面宾客都等着给老太君祝寿呢,你可是主角儿,快别在这儿躲清静了。”
她几句话,便将书房里凝重的政治气氛冲淡,拉回到了寿宴的人情世故里。
但沈汉章却敏锐地捕捉到,她眼神扫过父亲和大哥时,那一闪而过的精明盘算。
这位掌家的嫂子,消息灵通绝不亚于任何人,她此刻前来,绝非仅仅是催促那么简单。
沈汉章没有再争辩,他知道,在这个家族里,他此刻的声音是微弱的。
他躬身退出书房,心却比来时更沉。
他信步走回园中,下意识地寻找那个清冷的身影。
果然,林阅还站在那临水轩边,只是不再看残荷,而是望着墨染般的夜空,侧影在灯下显得单薄而坚定。
他走过去,与她并肩而立。
“父亲和大哥……在商量沈家的退路。”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疏离。
林阅没有看他,依旧望着夜空,轻轻说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但若能护住一两枚卵,等待春日,或许……也是功德。”
沈汉章浑身一震,猛地看向她。
她竟将他心中所想,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了出来。
她看的,远比他想象的更远。
“表妹,你觉得……这春日,还会来吗?”
林阅终于转过头,眼眸在夜色中亮得惊人:“汉章表哥,你忘了你名字的出处了吗?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星汉亘古不变,黑夜再长,也总会过去的。
只是不知,到那时,你我……又在何处。”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光,劈开了沈汉章心中的迷雾。
是啊,星汉永恒,山河永在。
个人的命运在这洪流中如飘萍,但只要这信念在,便有了方向。
就在这时,福伯又一次匆匆而来,这次脸色更加苍白,他附在沈汉章耳边,气息不稳:“二少爷……刚得的消息,沈阳……***了。
咱们在奉天分号的掌柜,发来最后一封电报后,就……联络不上了!”
沈汉章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桂香却己变质的空气。
他仿佛能听见,远方那根支撑着虚假繁华的支柱,发出了清晰的断裂声。
山雨,终于要来了。
而这场寿宴的笙歌,己是最后的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