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雨湿青衣
山风刮过药园,带着一股土腥气。
“要下大雨了。”
云知意嘀咕一声,赶紧收拾东西。
清心草娇贵,最怕暴雨冲刷,得赶在下雨前给它们搭个小棚子遮一遮。
她手忙脚乱地翻出些旧竹片和破油布,在药哇上支起个歪歪扭扭的遮挡。
刚弄好,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瞬间就连成雨幕,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云知意抱着脑袋冲回小屋,身上还是湿了大半。
木屋吱呀作响,屋顶好几处开始漏雨,滴滴答答砸在地上,很快汇成小水洼。
她叹口气,找出屋里唯一一个木盆和破碗,放在漏得最凶的地方接水。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吹得小木屋摇摇欲坠似的。
她坐在吱嘎作响的板床上,啃着又冷又硬的干粮,听着屋外的风雨声和屋内的滴水交响曲,心里莫名有点发酸。
这日子,真是…够呛。
忽然,那种奇异的感知又来了。
不是来自屋外的草,也不是什么小动物。
而是一股极其冰冷、锐利,却又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紊乱波动?
从风雨来的方向传来,离她这小破屋似乎不算太远。
这感觉…有点熟悉。
像是白天那一瞥之下,从萧清羽身上感受到的,但此刻却驳杂了许多,仿佛冰层之下暗流汹涌,甚至透出点不易察觉的痛楚。
云知意愣了一下。
萧清羽?
他还没走?
在这种暴雨天,待在离她药园不远的地方?
而且…状态似乎不对?
她犹豫了一下,走到窗边,抹开玻璃上的水汽,往外望去。
雨太大,什么都看不清。
但那丝冰冷的紊乱感却更清晰了,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的好奇心。
鬼使神差地,她抓起一件旧蓑衣披上,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冒雨走了出去。
风雨立刻扑了她满脸,蓑衣根本挡不住什么。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感知传来的方向摸去,就在药园后头那片平日里根本没人去的乱石坡。
绕过几块嶙峋的怪石,眼前的景象让她猛地顿住脚步,倒吸了一口凉气。
乱石坡中间一小块空地上,萧清羽竟然就在那儿!
但他完全不是白天那副清冷孤绝、纤尘不染的模样。
他盘膝坐在泥泞的地上,白衣沾满了泥浆,雨水将他浑身浇得湿透,墨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颈侧。
他双眼紧闭,眉头死死拧着,薄唇抿成一条僵首的线,周身散发着极不稳定的凌厉气息。
丝丝缕缕的寒气从他体内溢出,竟将周围的雨水都冻成了细小的冰晶,噼啪落下。
而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攥得发白,微微颤抖着。
他在修炼?
还是…走火入魔?
云知意心头狂跳,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不敢出声。
他那样子太吓人了,像一头被困住的、濒临失控的凶兽,随时可能暴起伤人。
就在这时,萧清羽身子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压抑的闷哼,嘴角竟渗出一缕鲜红的血丝,瞬间就被雨水冲淡。
他受伤了!
而且不轻!
那股冰冷气息更加混乱暴动,甚至带上了一丝毁灭般的意味。
周围的地面开始凝结出薄冰。
云知意看得心惊肉跳。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甚至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出现。
这位师兄看起来可不像是会感激别人看到他狼狈一面的人。
可是…眼睁睁看着?
那丝从他气息里泄露出的痛苦,莫名地勾起了她心里那点不合时宜的…共情。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尝试着集中精神,将自己那微弱得可怜的能力,像白天安抚清心草一样,小心翼翼地朝着那股冰冷紊乱的核心探去。
没有具体的念头,只是一种温和的、试图安抚的意念:“冷静下来…没事的…慢慢来…”她的意念如同投入狂涛骇浪中的一粒微小石子,几乎瞬间就被那冰冷狂暴的气息绞得粉碎。
但就在那一瞬间,萧清羽紧闭的眼睫猛地颤动了一下,倏然睁开!
那双眸子不再是白日里的冰冷淡漠,而是浸满了暴雨也洗不去的猩红,里面翻滚着剧痛、暴戾,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迷茫。
他精准无比地猛地转头,目光如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云知意藏身的大石!
“谁?!”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极度危险的戾气。
云知意吓得魂飞魄散,想都没想,转身就想跑。
可她刚迈出一步,就感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力量猛地攫住了她,眼前一花,整个人就被一股无形之力硬生生从石头后扯了出去,踉跄着摔倒在泥水里,离萧清羽只有几步之遥。
蓑衣掉了,雨水瞬间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萧清羽己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猩红的眼底杀意翻涌。
雨水顺着他凌厉的下颌线滴落,他指尖微抬,一缕极其锋锐的剑意凝聚,锁定了她。
“看见了多少?”
他声音冷得掉渣,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云知意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仰头看着这副模样的他,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她浑身发抖,牙齿打颤,脑子里一片空白,求生本能让她脱口而出:“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就是…就是听到动静,过来看看…师兄你、你好像不太舒服…”剑意逼近了几分,冰冷的刺痛感让她颈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撒谎。”
他眼底的红芒更盛,那丝紊乱的痛苦几乎要将他吞噬,连带着他的理智也岌岌可危。
云知意吓得闭上眼,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来:“我真的没想打扰你!
我就是…感觉你好像很难受…想看看能不能帮…帮上忙…”她这话半真半假,慌得口不择言。
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
那缕锁定了她的剑意忽然顿住了。
周围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和两人急促的呼吸声。
云知意小心翼翼地睁开一条眼缝。
只见萧清羽依旧死死盯着她,但眼底那骇人的猩红和杀意,似乎凝滞了一瞬,被一种极深的、近乎茫然的困惑所打断。
他周身的狂暴气息也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滞涩。
就在刚才她喊出那句话的瞬间,他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微弱、却与他体内肆虐的力量格格不入的波动。
那不是攻击,不是探查,而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笨拙又小心翼翼的…暖意?
像冰封万年的寒渊里,突然落下一片微不足道、却带着温度的羽毛。
这感觉太陌生,太诡异,让他失控边缘的意识都为之停顿。
他看着她。
少女浑身湿透,缩在泥水里,像只受惊的兔子,脸色苍白,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满是惊恐和…一丝干净的担忧?
不是伪装。
她刚才说…感觉他难受?
他这副样子,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危险可怕,只会想远离。
她却感觉到…难受?
还想帮忙?
荒谬。
可他指尖那缕剑意,却怎么也无法再往前递出半分。
剧烈的痛楚再次席卷而来,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凝聚的剑意倏然消散。
他抬手按住剧痛刺骨的额角,另一只手无力地垂落。
云知意见状,也顾不上害怕了,连滚带爬地起来,下意识想伸手去扶他,又不敢碰,急道:“萧师兄!
你、你没事吧?
你流血了!”
萧清羽猛地挥开她试探的手,力道不大,但意思很明显。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靠在一块湿冷的岩石上,剧烈地喘息,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脸和嘴角的血迹,看起来脆弱又狼狈,但眼神依旧警惕而冰冷,像受伤的孤狼。
“滚。”
他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
云知意僵在原地,伸出去的手慢慢缩回来,攥紧了自己湿透的衣角。
雨水迷得她眼睛都快睁不开。
她知道该滚,立刻马上滚得越远越好。
这位大佬明显不想让她看见这副模样。
可是…把他一个人丢在这暴雨夜里,看起来随时会倒下…那丝共情能力又冒头,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冰冷外壳下那汹涌的痛苦和一种极深的…孤独。
就像那日山门前,他万众瞩目之下,她无意中捕捉到的那一丝波动。
她咬了咬下唇,没动。
萧清羽似乎耗尽了力气,闭着眼,眉头紧锁,不再看她,也不再说话,全身心都在对抗体内的混乱。
雨,还在下。
两人一个靠石喘息,一个僵立雨中,气氛诡异又僵持。
良久,云知意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忽然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了自己的小木屋。
萧清羽听到脚步声远去,紧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松懈了一分,但心底某个角落,却又莫名泛起一丝极淡的…空落。
果然走了。
但没过多久,那脚步声又回来了,还带着些别的动静。
他猛地睁开眼。
只见云知意又跑了回来,怀里抱着她那床唯一还算干燥的、打满补丁的薄被,手里还拎着个破瓦罐,里面晃荡着热水——是她刚才用最后一点干柴烧的。
她跑到他面前,喘着气,把被子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怀里,又把瓦罐放在他脚边地上,声音被雨声打得有点碎,却异常清晰:“被子是干净的!
虽然旧…水是热的,你…你喝点暖暖…我、我走了!”
说完,她像是怕他再发作,扭头就跑,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和乱石之后。
萧清羽僵硬地抱着那床还带着点少女体温和皂角清味的薄被,看着脚边那个冒着微弱热气的破瓦罐,再抬头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猩红褪去、只剩冰冷困惑的眼底,第一次出现了近乎怔忡的情绪。
雨水顺着他漆黑的眼睫滴落。
那床破旧却干净的薄被,和瓦罐里微弱的热气,在这冰冷彻骨的暴雨夜里,突兀得可笑,却又…真实地触碰到了他冰封的感官。
他靠着岩石,一动不动。
许久,才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碰了碰那瓦罐。
一点微弱的暖意,顺着指尖,似乎要顽固地渗进冰层里去。
他猛地收回了手,像是被烫到一般。
目光再次落向那床被子,眸色深沉如夜。
云知意…那个灵根废柴、却胆大包天的杂役弟子。
他记住了。